第25頁 文 / 郭晏光
他的手,輕輕撫弄我略帶乾澀的嘴唇,我覺得那種不安感更深了,便伸手攔住。結果,手跟手相連,反而陷入他的掌握。
這就是愛情的繾綣纏綿嗎?問太平洋的海水,浪花也不知怎生回答。而金黃的夕陽是那樣地鮮麗璀璨,騷動的,不只是太平洋瀲灩的波光,還有霞光下,動人的愛情樂章。
可是現在,我坐在窗檯上,面對一空高闊晴麗的藍天,或許因為太美好的緣故,反而泛起一種寂寥的哀傷。世事無常。美麗至極總反生淒涼。眼前美美好好的日子,天上人間般的景觀,是不是到頭來,也只如夢一場?
「世間種種,終必成空。」我怕的就是這一聲歎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以詩人這般的心境,看待這紅塵萬丈。雖然我知道,過程才是值得喜笑悲愁的記憶,可是既知注定成空,我無法不疑惑存在的價值意義。
然而,這世間人世本有太多的謎,解開許多道還有許多道,又待如何呢?懵懂無知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真理未必一定就是不變的道理。而即使知道人世所有問題的答案,注定成空的,依然必定成空,又何必自苦呢!倒不如讓生命愜意一點,多撫一曲琴,多賞一幅畫,多念一首詩,多愛一株花,多嘗一回醉,多品一壺茶,多觀一顆星,多戀一撮沙。
想到此,脫離了那些形面上的紛擾,現實問題就趁虛闖入。明天開始舉行的期末大考,正明晃晃地擺在眼前,一副挑戰的姿態。
我歎了一口氣,退下窗檯,拿起課本一頁頁認真地對待起來。
第三十二章
學期大考最後一天,受到太平洋上空低氣壓外圍環流的影響,天氣突然變得陰鬱灰暗起來。阿花一大早到學校把書包往座位一丟,就嚷嚷亂叫:「楣死了!早上起床就摔了一跤;一出門,老天又是這一副晚娘臉孔;然後等了半小時才擠上公車,剛剛在校門口,無緣無故又被教官訓了一頓。真是衰死了!」
「誰叫妳平時不多燒香拜佛,倒霉鬼才會纏上妳。」我開她一句玩笑。
「杜見歡,妳這死沒良心的!」阿花雙手叉腰,橫眉豎眼扯著嗓子大喊,標準潑婦的模樣:「我已經夠倒霉了,妳還敢取笑我。」
我斜睨著她,似笑非笑。我才不會被她這只紙老虎給唬了。
「小聲一點,雞婆在瞪妳了。」小麥提醒她。
阿花的確太誇張了,平時還無所謂,今天這等時候,大家沒命似地唸書,屁都不敢放一聲,阿花這「大嘴婆」不惹人反感才怪!偏生她不知好歹,偏要觸犯眾怒。
「笑話,她看她的書,我講我的話,誰礙著誰了?」
這一次惹來更多的白眼。我看實在沒必要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便對她說:「的確是沒礙著誰。不過,小姐,再過二十分鐘就要考試了,妳再不好好多背幾課書,到時候留級補考,倒霉的可真是妳,不是她們。」
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才說:「就聽妳的。」然後大聲背誦英文單字。
這傢伙!我扯扯她的衣袖,她對我扮個鬼臉,認真開始念。
一上午就在考試莊嚴凝重的氣氛中度過。下課鐘響後,丟書的丟書,垃圾紙屑像飛鏢一樣地擲來擲去;笑聲、喧嘩聲簡直吵翻天,全然不把還在講台上收拾試卷的監考老師當一回事。
「現在的學生,太無法無天了。」有一次,我就曾在校園中,聽到一位元老級的老師對另一位資深級的老師這麼感歎。
這怎麼能怪我們呢?實在是他們自己學生時代的日子過得太壓抑了,怎麼能責怪我們的青春奔放?!將心比心究竟是一件困難的事。上一輩既難以體會新時代渴望除束縛的心聲,新時代的我們又如何能體諒他們口口聲聲師道淪喪的感歎?
此刻大家的瘋形瘋狀,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她們平常全是些端莊嫻靜的淑女。阿花喃喃的說道:「真是太誇張了!Crazyanimal!」
我拍她一個大響頭,塞給她一支掃把說:「還有更瘋狂的呢!掃地去吧!」
阿花身形剛動,雞婆的破鑼嗓子就驚天動地嘎嘎亂響:「喇叭花,想溜啊!該妳掃廁所。」聽得阿花火冒三丈,跳過去和她爭執來。
天啊!那兩人的聲音加起來,賽過一卡車的馬達。小麥指指阿花,搖頭苦笑,便走開去做打掃工作。我也沒興趣加入她們的戰爭,抓起掃把就跑下樓去掃花圃。
才初夏時分,就葉落紛紛。有時看到一些報章雜誌中,說什麼深秋時分落葉纏綿等浪漫情事,就不禁要懷疑當中真實的成分。
大概葉落四季吧!只是秋天的落葉,更令人意興纏綿罷了!看著地上隆成一堆的落英殘葉,也許我該學學黛玉葬花,免得這些春花春草被送去焚化爐,空成灰燼一堆。
可是,怎麼做呢?我仰頭看著低闊的天空。雖然陰鬱灰暗,那一片遼闊仍然叫人深情嚮往。這樣的好天好情好景色,我怎麼能做葬花這等傷感哀怨的事!
我越仰越後,有雙手,托住了我的頭。
「看什麼?這麼用心?」
哦!是勞勃瑞福。
我立直了身子,對面他,輕輕笑說:「我在看天狼星。」
「天狼星?」他抬頭看著天空,煞有其事的說:「我還以為那顆是北極星。」
我笑低了頭:「好吧!算你厲害。我是在想,該怎麼解決那一堆花花草草。」
「不用想了!」他拿起掃把,將那一堆花葉掃進花圃裡。「塵歸塵,土歸土,化作春泥更護花。自自然然的不是很好?」
的確!塵歸塵,土歸土,自然的歸自然。這比送它們進焚化爐好太多了,也少了黛玉葬花那份傷感。
我含笑等他訴說來意。狹道相逢,也許偶然,我想,更有許多的經意。
他把掃把還我,雙手插入褲袋,說:「我來跟妳說再見的。今天這樣的好天景,似乎很適合道別。」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抬頭看看天色,又低下頭來:「我下月初要出去了,手續也都辦好了。這一去,大概要三、四年吧!可能沒什麼機會再見面,先來跟妳說再見。」
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各自的起點。勞勃瑞福合該是屬於這廣闊天地的人。
我俯身向他深深一鞠躬,心裡充滿感激,為我們的相識和溫暖的情誼。
他拾起一段花枝送給我,伸手撥亂我的頭髮。
「會想我吧?」
我含笑點頭,眼波交流處有太多的了然和不捨。
他沒有多說什麼,再看了我一眼,最後擺一擺手,我笑了笑,目送他遠走。
這次我離開妳,是風,是雨,是夜晚
妳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
以前愛念的詩,沒想到這情景,如今應驗在我身上。
是淒涼。
我甩甩頭,何必太多傷感!聚散是不停的,情緣自淺深。終究,在這茫茫人世,我曾經與他相遇。
我還來不及收拾好情緒,米俊寬的身影就出現在廊下的斜光中。他看見我,快速往花圃走來,在廊上和花圃附近打掃的同學全都驚訝地看著我們。
「嘿!」米俊寬站定在我面前。不用朝四周看我也知道自己凝聚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嘿!」我看看他,半開玩笑說:「你使我一夕成名!」
「有什麼不好!出名就是要趁早。」他雙手環胸,誰也不看,只是盯著我。
我搖頭:「一點也不好,我討厭被人指指點點的。」
「高興一點!」他拍拍我的肩膀,轉移話題:「考得怎麼樣?」
「好得很,如果你不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的話就更好了。」
他聽了,冷漠的表情揉潤出一絲笑意。
「好了!請妳看電影怎麼樣?」
「當然好。」我點頭說:「不過我得先回家把這身制服換掉。」
「也好。那我先送妳回家。」
「就這樣說定。等結業式完畢我再去找你。」
等米俊寬走開了,好奇的眼光仍然纏繞著我。是以當小麥迎面走來,我想假裝沒看見都行不通。
「妳跟他,原來是真的!」
小麥究竟不比阿花,思考縝密周詳多了。我也不打算瞞她,所以默不作聲。
她看我不答話,繼續說道:「早些時候聽雞婆她們議論紛紛的,我還以為她們又在搬弄是非。後來阿花說米俊寬總是主動接近妳,我仍然以為大概是妳的數學糟得太離譜了--可以告訴我嗎?妳和他之間是不是真的那麼一回事?」
我還沒有回答,就聽到一個充滿鄙夷的聲音說:「杜見歡,妳未免太不要臉了!勾搭一個趙俊傑還不夠,又黏上米俊寬。想同時腳踏兩條船,難怪趙俊傑不要妳!」
我轉頭,花圃另一邊,張亮麗神色蒼白冷漠地站在那,後面跟著雞婆、丁愛那一票長舌婦。雞婆雙臂交叉,臉上一副不屑的樣子,顯然剛剛的話,出自她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