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郭晏光
我的數學還是一樣的破,並沒有因為米俊寬的愛戀而突然長進。大概真是無藥可救了。奇怪以前家教林先生說我的理解力還算不錯,怎麼--算了!這大概和許多物理定律一樣,理論是一回事,天曉得實際上又該是怎麼一回事。
米俊寬在課堂上倒不顯得對我特別的「偏愛」,大概他也知道我約莫朽木難雕,捨不得讓我太難堪。上課時他依是冷漠如常,問題在課間下學後,只要遇見了,管它週遭什麼人在看,他都會親愛的和我囉嗦上好幾句。
阿花終於忍不住了,逼著我,一意要證實她的懷疑。
「杜歡,妳覺不覺得,米米最近對妳很特別?」
我皺著眉說:「特別?什麼意思?」
「他常常主動找妳談話,看妳的眼光也很微妙。妳們之間,感覺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
連阿花這種遲鈍的人,都會感覺到我們之間氣氛的不平常,其它人心裡怎麼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裡去。
「阿花,妳少胡扯。妳怎麼不講他身邊那一堆親衛隊!她們整天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不更親密?」我還是昧著真心否認了。
「那不一樣,」阿花緊盯著,毫不放鬆:「她們是自己黏過去的,而妳卻是米米主動找上的。」
「沒什麼不一樣,幻想的本質都是相同的,而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首詩,不禁就順口用上了。
「那麼,你們相逢了沒有?」阿花突然冒出這一句。她還是認定我和米俊寬之間有所瓜葛。
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說道:「那要看我做的是什麼夢?」
「妳做的是什麼夢?」阿花壓低了嗓子,顯得神秘又曖昧。
我拿起課本朝她腦袋輕輕一敲,半開玩笑的說:「我做的是春秋大夢。」然後立刻將話題岔開;問她:「妳別老問東問西的。妳自己呢?和王大怎樣了?」
阿花聳聳肩說:「還不就是那樣。王大最近迷上電影,和他那票同學成天什麼意識流、蒙太奇的,又什麼楚浮高達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搞不懂。麥子又悶騷,什麼心事不愉快全悶在心裡,問了也是白搭。妳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遺棄的童養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麼叫悶騷?什麼童養媳?別盡學別人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阿花吐吐舌頭,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小麥從外面走進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鳥似的嘰喳個不停。
門口有人在喊「白荷花外找」,她驚風似地丟下小麥,刮到門外。我看了小麥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鉛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對她!
有些時候,當你心裡有事,不欲人知時,對方的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我為自己知道小麥和見飛的事感到不安。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時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問小麥:「還好吧?」
小麥點頭,停了半晌,才說:「其實也沒什麼。當初我和他交往時,就有了心裡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蒼白地笑了笑:「這樣也好,認清了許多事,以後就少受一些傷害。」
「很抱歉,小麥,見飛太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麼說下去。
「錯的又不是妳,」小麥搖搖頭,參透什麼似地說:「何況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也許,我還應該感謝他,使我認清了許多現實。」
「妳能這樣想就好--妳和張衍,依舊嗎?」
小麥又搖頭。「不過我想,如果我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誰知道,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的確!誰曉得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量。
小麥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不會被愛情沖昏頭。見飛的事,令她難過的,並不是感情上的挫敗,而是現實上的挫折。見飛不認真的態度,教她認識了現實世界裡那些個虛偽和醜陋。雖說愛情這回事,如果沒有承諾,究竟不能說是誰負誰;見飛遊戲人間的不在乎,襯以顯赫的家世背景,終究矮化傷害了小麥的自尊--原來,「立場」在愛情當中,在物質欲化的社會型體中,佔著這麼重要的地位!這樣說來,人類憑什麼高歌愛情的不朽?原來人類自許千古的婚姻忠誠制度,骨子裡,終究不比動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古來最善於誘惑雌性動物的雄性動物,莫屬人類。靠著別於其它雄性動物的賣弄花俏,人類發明了誓言這名詞。可是,男與女的戰爭,交替幾千年,誓言這東西,終窺究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詞罷了,代表不了一顆永恆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阿花一陣風似地刮進來,我才看見講台上的勞勃瑞福。
儘管名份已定,勞勃瑞福仍以他獨特的魅力擄獲眾少女的心。那些為他流淚哭泣過的人,在眼淚風乾以後,仍然本著忠實的本色,守候著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課本擺平,低垂著眼,紙本上的黑字,逐漸擴張成黑洞,而記憶隨著黑洞在迴旋……好像又聽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往日情懷」……冬至大寒的街頭……昏黃的暮色……火腿蛋炒飯……
「叭」一聲,不知誰丟過來一團紙條。我抬頭一看,阿花正對我擠眉弄眼。
紙條上寫著:發什麼呆?小心點,勞勃瑞福一直盯著妳瞧!
鐘聲一響,同學立刻哄亂成一團。因為是最後一節,輔導課又因故取消,浮動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這邊叫,那邊笑,灑水打掃的,整間教室亂成菜市場。
勞勃瑞福走到我身邊,人群亂哄哄的,也沒有人注意我們。
「一起走好嗎?我知道妳們今天輔導課取消。」
我稍遲疑一下便點頭答應:「好,等我把打掃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隨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垂放下來。
「我在科學館等妳。」說著笑了笑,晴朗的陽光之中竟浮顯出一絲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著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方向。約有三、五秒鐘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呆到那兒,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
「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用不著回頭,我就知道來是米俊寬。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點懊惱。「我知道妳今天不上輔導課。可以等我嗎?等我上完輔導課,一起吃晚飯,我再送妳回家。」
週遭的同學紛紛對我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識地把他拉到角落。
「對不起吔!不能等你。我和我媽咪約好了。」
「哦!」米俊寬的語調神情溢滿了失望的頹喪。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樣子,再說,我依戀他更深。「明天週末了,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晚餐。」
「貪吃鬼!」他笑了:「吃成小胖豬看誰還敢要。」
「反正是賴定你了,不怕。」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臉得不到承諾的不放心。
開始有人對我們竊竊私語了,我假裝不經意,對他說:「你趕快去上課吧!我也得走了。」
米俊寬才走,阿花就蹦出來。
「啊哈!被我逮個正著。快從實招來。」
「招什麼?」
「還裝!剛剛米米跟妳說了半天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我眨一眨眼,認真的說:「他想請我吃飯、看電影。妳相信嗎?」
「真的?!」阿花眼睛睜得圓突突的。
「煮的!」我把掃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進教室,將她丟在走廊上發呆。
趕到科學館的時候,勞勃瑞福已經等在那裡。他走到我身旁,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肚子餓嗎?先去吃飯好不好?」
我點頭。
還是那家有著火腿蛋炒飯,音樂聽來似流水淙淙清響的餐廳。勞勃瑞福似乎很偏愛這家餐廳,我特別看了店門的招牌,才發現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諷刺!
「還是火腿蛋炒飯嗎?」服務生送來菜單,勞勃瑞福沒搭理!只是專心問我。
我聞聲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他轉向服務生,抱歉地笑了笑:「兩份火腿蛋炒飯。謝謝。」
我還是不明白,這家餐廳,這樣的裝潢,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格調,竟然也賣火腿蛋炒飯!我不是說火腿蛋炒飯不好,而是整個搭調很奇怪。這樣的氣氛,令人聯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腳的酒杯,搖曳的燭光;是情人在角落旁喁喁的私語;是戀嬌羞柔媚的輕笑。怎麼想,也和火腿蛋炒飯搭不上調。
可是,在「相遇」裡,就這樣讓它們相遇了。雖然有點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還好吧?」面對他,舊日熟悉的感覺又重回心田。
勞勃瑞福露出一絲落寞的笑。「我還以為妳不會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