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郭晏光
「活脫像長膿生瘡,被剝了皮毛的老鼠。」
阿花儘管誇張,這比喻,我還覺得真貼切,雖然有一點噁心。
那麼,圍這道牆,為的是什麼?
「我看,八成是怕我們一不小心,給車撞死。妳看!這外面是紅磚道,再過去就是馬路了。有道是,馬路如虎口,我們這些嫩羊,可經不起一、兩次的摧殘。」小麥雖然沉靜,顛起來可和阿花不相上下。我雖然覺得她的說詞漏洞百出,可也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解釋。
學校離市區有一段距離,依山建築而成,山坡平緩,才幸運得能有那麼一大片的操場。這圍牆,正對操場,依牆而立,很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威風凜凜之感。
不過,趴在上頭會更舒服。如果倒轉過身,背靠著牆,將頭枕靠在上面,雙手橫向橕開,搭在圍牆上,仰望浮雲,聽任和風吹拂撥弄--唉!那真是人間天堂。
像現在,我就是處在這樣的仙境中,小麥和阿花則在兩旁,一個頭襯著雙臂,注視牆外的車水馬龍;一個雙手抱胸,背抵住圍牆,看著操場上的同學尖叫嘶喊。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不願意講話;可是兩人都不出聲,倒讓我覺得反常。往常這時候,她們兩人老喋喋不休,煩都煩死人,今天是怎麼回事?
我立直了身,轉頭向阿花:「怎麼了?都不說話!」
阿花歎口氣,回過身,面向操場。
嘿!還是不說話。
「小麥?」
「也沒什麼。」小麥變換一下姿勢,將手放在腰帶上:「上星期六去看電影,和王大意見不合。王大說了句「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阿花一氣,將冰淇淋甩在他臉上,就這麼砸了。」
「原來如此!怎麼沒人跟我講?」我問。
「打電話給妳,老沒人接聽,到了學校,妳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怪她們。媽咪禮拜天提早到南部後,我就把電話關掉,鈴聲怎麼響都礙不到我的耳朵。到了學校,看見勞勃瑞福,星期六下午的事不斷擾亂我的心。這事,我又不好對她們說,難怪她們看我一副心神不寧的糗樣。
「那現在打算怎麼辦?」我看著小麥,小麥雙手一攤,一副沒轍的樣子。
我沉吟了一會,然後問阿花:「妳向他道歉了嗎?」
阿花搖頭。
「電話?」
又搖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妳不對,妳一定要先向他道歉,除非妳真的不甩他了。否則,指望他先跟妳道歉,也許可能,不過機會很渺茫。意氣用事,搞不好你們就這樣冷淡成真,永成陌路了。」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很奇怪。奇怪自己怎麼這麼冷靜,這麼有條理,不像是一般十七歲懵懂無知的少女。
早熟嗎?大概吧!我討厭這個字眼。這不是我心甘情願的成長,我寧願無知一點,蠢得像一般正常的十七歲少女。可是在媽咪眼中,我一向自律又自愛,在小麥、阿花眼中,我既堅強又可依賴。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真正的渴望。我是多麼希望有人可以讓我撒嬌使賴,像對爹地一樣。
不!我一點也不堅強,我只是尋常的十七歲女孩!
阿花收回漫無焦點的視線:「那妳幫--」
「自己的事,自己負責。」我打斷她:「別指望我幫妳。」
「好吧!我自己來。」總算恢復了一點生氣。接著話題轉--唉!本性難改!
「妳沒去,王大那兩同學失望極了!」
「得了吧!他們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少灌這種迷湯。」
「真的!我不蓋妳!麥子可以作證。」阿花舉起右手,信誓旦旦。
小麥也笑了:「是真的!王大早不知跟他們提過妳幾百遍了。」
「失望是有一點吧!」我晲了小麥一眼,故意將聲音拉長:「起碼有九十九點是既高興又滿足的吧?」
果然!小麥緋紅了臉,靦靦的笑了一下。看樣子,一場電影又成就了一樁好姻緣。
那麼,勞勃瑞福和米俊寬呢?她們心裡,又將如何對兩人作安排?
其實,我可以瞭解她們這種心態。十六、七歲的少女,情竇初開,瀟灑迷人的男老師自然容易令人傾心,然而,那也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瀟灑英俊的男老師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話數據,暗戀一下自是無妨,沒有人會對此太認真,那只是成長期中,必經的過渡現象。對她們來說,同齡的男孩,才是她們煩惱的所在。
這樣,也許真的幸福的--而我,也許也是幸福的吧!
我執意的只是真情真性。人類不過是皮相的動物,老了青春就什麼都不是了。若說有什麼可貴感人的,不過就那份執著。聰明的人類,卻不知為何總偏偏固執於那份青春和皮相,為愛情的年齡設限,甚至條件、家世、學歷--什麼事,一談起了條件,也就談不上什麼純真了。
十七歲的我,有一顆太蒼老的心。因為看得太明白,瞭解得太多,我只求那份真情真性。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讓我質疑的,不是因為年齡的差距,而是他們彼此心裡是否存在著那份真。
話雖如此,美的事物總是令人賞心悅目。儘管是一時的迷惑,成熟、俊美,充滿男性魅力的男老師,總能輕易地蠱惑缺乏任何色調、純潔寂寞的少女芳心。何況,我們都長大到可以談戀愛的年齡了,就算不敢明目張膽,偷偷的幻想總可以吧?
所以,我很瞭解,也諒解小麥和阿花的心態。她們既不像我,漠視成人世界一切禁忌規範,又抵不住本能感情最原始的呼喚和波動--勞勃瑞福和米俊寬真的是好看、又深具魅力的人。那麼,在心底偷偷喜歡又何妨!
但女孩子,明明只能愛一個人、嫁一個人,她還是希望天下每個男子都傾慕她、寶貝她、注意她。阿花和小麥不見得把勞勃瑞福和米俊寬的份量看得重--阿花也許更喜歡王大,小麥也許更傾慕令她緋紅了臉的那個人--可是她們心裡還是希望他們能注意到她們,多看她們一眼。
很奇妙吧?女孩子微妙的心理!這很難有合理的解釋,大概算是天生的虛榮!--虛榮?那我呢?我對於他們又是怎樣的心態?……
「杜歡!杜--歡--」阿花的叫聲,將我拉回現實來。
「妳在想什麼?叫妳好半天了,應都不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什麼!」
不是的!我對他們不是那種虛榮的心態,我不是--
「還騙!臉上的肌肉都僵成好幾條了,不說就算了!」
阿花祭出這招殺手鑭,我倒真不知如何應付。當然,我可以不理會她的撒潑,可是,今天因為心裡真有秘密,我無法無視她的不滿與埋怨;何況小麥也以一臉疑惑的表情對我。
可是,該怎麼說呢?難不成告訴她們,我們對勞勃瑞福和米俊寬的心態,都只是女孩子一種天性的虛榮?不!我不是!我不愛米俊寬,也不愛勞勃瑞福,我只是--天!我到底只是什麼?
「好吧!老實告訴妳們吧!」我攤開雙手,聳聳肩:「我剛剛在想的是--老師在吹哨子催大家集合了!」
說剛,我一溜煙就跑開。阿花愣了一下,然後也跟著跑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咒罵。
整好了隊,點過名,下課鍾還未響,老賴就早早放牛吃草。
操場的地勢比教室略低,中間又橫隔一條柏油道,其間的兩道階梯,遂成為雙邊必經的橋樑;教室又高遠在四樓邊境的廁所旁邊,怪不得阿花每次一踏上這些天弟,總要高聲朗誦孟子天下篇。那實在是肉體的一種苦難!
教室所在這棟大樓是長方形建築,每層樓兩端各有一個大型盥洗室,兩邊也各有樓梯出入,此外,正中央尚有一個樓梯出入。各級辦公室則集中在一、二樓中間樓梯的兩側。
現在,我們正走向左側面對校門口這個樓梯口,也就是鄰近體育館這個樓梯。高二三班好死不死就在四樓左側的廁所旁!阿花突然叫道:「勞勃瑞福」!這些同學三三兩兩,有的已經上了樓梯,有的還在我們身後,聽到她的叫聲,好些人回過頭探個究竟。只見勞勃瑞福意態悠閒、從容地從體育館的方向走入陽光裡。那些人這才知阿花指的是誰。勞勃瑞福是我們私底下對他的稱呼,同學們當然不知。不過我想,總是有幾個人知道吧!這種事又不是秘密,平常我們言談間自是不會多加遮掩。
勞勃瑞福可能是察覺有多雙眼睛正注視著他,朝我們的方向看來,然後走近身,展露一個迷死人的笑容。我回頭時,正好撞上他的笑臉,心頭一驚,他已經來到我眼前。他停頓一下,許多人和他打招呼,然後,沿著招呼,就這樣穿過我們之間。
我暗吸了口氣,催促小麥和阿花兩人回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