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琥珀蟲子
就這樣,激動牽錯了她一根神經,一節課,五十個人就聽著她的數落和叫罵度過。
「天啊!疲憊的一天,腦細胞沈澱發霉的下午,耳膜受劫難的日子。」楊貴妃走後,馬琪立刻屍體倒地,嘴巴親著桌面,眼睛瞪著嘴巴。「楊貴妃生了孩子以後,身材走了樣,脾氣也變得乖戾多了。」
「聽說她的婚姻不是很美滿。」胡書瑋丟下書本。「先生在外面養小老婆,她又無可奈何,只好藉著生孩子想挽回先生的心,結果,越搞越糟。」
「她才不是什麼無可奈何,而是不甘心。」祝艾波不以為然。「女人就是這點悲哀,想藉孩子挽回丈夫的心。卻又因為孩子使自己的身材變形,失去原存的一點吸引力。」
「如果我是楊貴妃,就早早離婚早早了結算了。變過心的纖悔都是不可相信的!相看兩厭──何必呢!」馬琪很灑脫地說。
「可是不甘心哪!要是我,我會跟楊貴妃一樣,不放對方和別的女人結合,才不會讓他那麼好過!」祝艾波說得如切身之痛,神色有點狠,看了羅沙的方向一眼。
羅沙暗忖著,有點可憐楊貴妃。
天底下的動物,就只有人類會發誓,那是因為人類會說謊;也只有人類會纖悔,那也是因為人類會說謊。會說謊的心,挽留在身邊也是惘然,她想不通楊貴妃為什麼還要這樣看不開,這樣委屈求全!
因為愛嗎?
又何必呢!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那多痛苦!
所有的動物中,只有人類的心,長了翅膀。既然那對幸福的翼不再飛向自己,何必將自己搗入痛苦的泥淵中?
又是因為愛嗎?
像她對速水真澄那份只能存活在黑暗中的戀情般……
不!那是不一樣的。
她對速水真澄雖然永遠只能是暗戀情愫,可是她的心還是甜蜜美麗的。楊貴妃的愛,卻是因為她的皮相衰老,她丈夫的心才會長了翅膀。
「羅沙!羅沙!你說呢?」馬琪用力拍了羅沙一掌。
「什麼?」羅沙愣了一愣。
「波霸又在宣揚她那一套『駐顏術』了。謬論一大串,漏點一大堆,說什麼有一種水,抹在臉上,就真的能讓人青春永駐、永遠美麗!你相信嗎?」
原來她們已經改變了話題,她卻還失心在方寸的失神裡。
「是化妝水。馬琪你有一點常識好不好?」祝艾波不滿說。
馬琪揮揮手。「什麼黑水、白水,都一樣了,沒什麼差別!羅沙,你說,你相信嗎?」
「女人啊!都是皮相的奴隸。」胡書瑋摘下眼鏡,後仰著頭,點了幾滴眼藥水。「看過電視一則意識型態的廣告沒有?它說女性主義就是敗在衣服和愛情兩件事上。依我看哪──」胡書瑋貶了眨眼,讓藥水順利滲入眼睛裡。「女性主義最主要還是敗在女人自身那一層薄薄的皮膚裡。」
「沒錯!艾波的未雨綢繆還是有道理的。」羅沙的聲音有點老。「換作是我,我也沒有辦法心平氣和地看床邊大江東去,見紅顏凋零老去。」
紅顏是那樣靠不住,她甚至也無法接受自己不會再年輕的定律,以及逐日必須蒼老的法則。
她真的沒有辦法接受有朝一日她也會變成雞皮鶴髮老太婆的這等事實。
難啊!女人的心……
「照你們這麼說,那整型醫生不是賺死了?難怪我媽房間梳妝檯上那麼多瓶瓶罐罐!」馬琪作風粗線條,總是嫌那些賺女人「皮相錢」的商人「坑死人」。她拿著筆在紙上算了算說:「一瓶化學藥水就賺了女人一仟塊有多,太沒有道德了!還有那些什麼營養霜的……」她擲下筆。「算了!算不清!真不懂你們這些人,花一大堆錢買這些無聊的安慰!」
「能讓自己變得更漂亮,何樂不為!」祝艾波不在乎地聳肩。
胡書瑋挾了一本「當代哲學思考」起身說:「我要去社團,不陪你們了!」
「我們也得走了。羅沙!」馬琪也起身說。
羅沙逐眼看著馬琪和祝艾波,從祝艾波身上疊影出速水真澄,突然覺得胸腔一陣絞痛,咬著唇說:「我今天不去了,身體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家。」
「生病?」馬琪賊賊地說:「想偷懶就說一聲,玩這種爛把戲!」
「我真的是不舒服,大概感冒了。」
「好吧!隨你的便,我們走嘍!」馬琪和祝艾波並肩走出去。
撒個小謊應該不致於有太大的罪。她實在不想看到速水真澄和祝艾波卿卿我我的景象;光是想,就讓她受不了。
她慢慢走入櫻花坡道,遠遠看見街車開來,抓緊書包快跑追著車子,跑了幾步卻頹然地停下來。
「算了!」她歎了一口氣,垂下頭。
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喜歡一個人的心情竟會那麼痛!
「唉!」她又歎了一聲──好像在不經意地經營著哀愁,假假的。
不!痛的感覺是真的,有點哀有點愁的感覺也是真的。
眼淚也是真的。
「討厭!」羅沙用雙手揉著眼睛,逼掉了眼淚。
櫻花坡道很長,心情低落時走起來更長。遠方的天空,落陽紅得像血一樣,捱到山邊,漸曳漸淡,背後的天空,顯得有點寬廣。
櫻花沒有飄絮,海的身顏也顯得那麼遙遠。羅沙遠眺著坡道下的風景,坡道陡伏卻浮出了速水真澄淡黃的身影。
看到他,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想逃,雙腳卻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一般,動彈不了。
速水真澄也看見她了,神情恍恍的像是驚訝,近看了卻是不動的神色。
他們擦身而過,速水真澄對羅沙視若無睹,傳遞的信息只是僅僅一個過路陌生的人。
羅沙回過頭,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一直祈求著速水真澄回頭看她一眼。速水真澄淡黃色衣衫飄揚在夕顏裡的背影,始終倔強地不肯釋溶出一絲溫柔。
坡道中央花壇上標示著氣溫、時間的指鐘,黃澄澄的小燈泡亮著五點零三分。羅沙噙著淚,一路飛奔下坡道,中路絆倒摔在地上,書包摔得遠遠的,散出那本有著少女托腮歎愁的「淡淡幽情」。
x月x日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路的盡頭是彩霞艷麗的紅,山背後的天空有點寬闊;
午魅過後五點零三分的夕顏裡,又在這條長長的櫻花坡道上,和你擦肩無言地走過去。
回眸望去是你身影淡淡的黃,影背後的蒼穹有點寂寥;
午魅過後五點零三分的夕顏裡,櫻花坡道沾淚飛絮替我在哭泣,我們錯身無語地走過去。
應該如何開口?這樣陌生的相逢裡──
你不會知道我的心悄悄地在顫抖;
應該說些什冉?相看儼然的際遇裡──
櫻花落道上,我追著你的背影說著相思意。
第五章
霜降楓紅。
青檅與楓香染紅了山頭,滿山就像著了火,燒得羅沙臉紅。
這是一種讓人覺得幸福的景象;心與靈的解放。
如果真如馬琪說的:每個人欣賞的,大抵都是與自己有著相似的氣質或特點,才會靈犀一點通。那麼,羅沙想,她就像這滿山的楓紅。
她這次探山,緣起在報上看到一幀落滿楓葉小徑的照片。火紅的楓像血一樣,背後的天空也像是燒了起來,某種炙熱火燙就一直燒著她的心。
週末下課後,羅沙就換掉衣服,擰著背包,趕搭火車南下。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訪楓的事,因為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感動。她不希望身旁有人跟著,不希望被打擾;她想一個人靜靜地走走看看,靜靜地獨嘗喜悅或哀傷。甚至如果忍不住流了淚,也是她自己的事。
也有許多人慕山紅而來;每個人都互不相識,友善地點個頭後,就各走各的,留給別人恣意的自在。因為訪山的人都知道,單身探山紅都懷有自己的心事心情,都不願被打擾;陌路相逢,一個微笑,一次點頭就夠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故事留待去傳說。
為了看楓紅,羅沙整整走了四個小時的山路。她累得不知道那條腿才是自己的,可是,那辛苦是值得的。
那景觀,真是動人心魄!
溯峰而上時,一旁是斷崖,一邊是光禿禿的山壁,間雜佈滿塵灰土石的草木。山路迂迴婉轉,繞過一重山又一重山,不禁讓她聯想到後主的「長相思」: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那情境,她以為她不是在人間。
而感覺,又像一首旋律。白雲在眼前飄去,山風在耳邊歎息。
走過了層層的山巒,終於觸到了山紅的秘帶。她不知道,楓樹竟然是那麼地高,枝椏集中在最高處;楓紅,也向天空伸展漫燒著。
地上鋪滿了楓葉;羅沙將鞋子脫下來,與楓葉裸觸著。仰頭看著天,楓樹在呢喃;俯前望過去。林深歎幽幽……
山讓人覺得自己渺小;感覺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感覺釋然。
「啊!如果能淡然!」羅沙仰著頭,熱淚無聲地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