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林淮玉
有的時候思念是種雋永的歌調,尤其發生在相愛的兩人身上,如果思念也分季節的話,像春天的思念是朝氣勃發的,夏日呢?像夏日的思念大概可以用熱情燃燒來形容,薛佛現在心裡的思念,當可比擬為秋日,淡淡幽情。
她又在作畫了,畫的正是秋日。同時,心中也不斷湧現那闕詞——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她畫的自是枯荷,相思已不曾閒。
「每回看你,總是在作畫,不累嗎?」蔣暮槐停在她身邊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
「作畫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能停,也不想停。」她淡然處之。
「戀愛過嗎?」他真的很好奇。
「自然戀愛過,不曾經歷愛情的深刻,在我看來作畫會少一份深刻。」她在色盤上調顏色。
「前天來這找你的男子是你的男朋友嗎?」
前天?方凱?
「不是,已經不是了,如果要算有什麼的話,方凱以前是我的未婚夫,後來他愛上了另一名女子,我們就分手了。」這是最多的交代,再深入的話她不願對蔣暮槐說太多,也覺得沒有必要。
「現在呢?誰是你的護花使者?」他一直很想瞭解她的感情生活,一來掂掂自己有幾成希望。
「我不是名花,自不會有所謂的護花使者噦。」她輕笑。
她很聰明,謙稱自己不是名花。
「你和我獨居在此,不怕蜚短流長?」他研究地看著她。
「我早已經跳脫了那一層的道德顧慮。」她還是淡淡的。
「你是第一個對我不好奇的女人。」他有點沮喪。
「嘻……你是畫商,等於是我的老闆,我對老闆一向不好奇,所以不需太驚訝。」她又換了另一種顏色。
「只是老闆而已嗎?不算是朋友?」
「我會是個十分無趣的朋友,因為我要花很多的時間在畫畫上,只能分很少的心思在朋友身上,做我老闆可會比做我朋友好多了,至少見面的時間比較多。」她知道蔣暮槐想暗示些什麼,這是男人的特色之一,對於愈是冷淡愈是保持緘默的女人愈是想撩撥,算來也是劣根性之一,她只是恰巧不是對他熱絡的女子。
「你比我還工作狂。」這是他惟一找到能形容她的態度冷漠,最不令人傷心的原因。
第七章
新笙畫廊
撇開范拓蕪不論,薛佛認為劉長生比起蔣暮槐,她倒喜歡前者多一點,因他不若蔣暮槐的侵略性,是十足家庭型的男人;初識劉長生,怎麼也不能與畫商之名詞劃上等號,經過相處之後,深刻體會他之所以為范拓蕪所聘用不無道理,就像他辦起畫展來的功力,風格與蔣暮槐大大不同。今天的展覽就是新笙年度的成績單——歲月痕跡。
由法國回來的一名畫壇新秀揮灑,劉經理基於從前合作之情誼,亦寄了邀請函給她。
薛佛是一個能夠吸收並且欣賞他人畫作的繪者,少批評多讚揚,因為她十分瞭解這條路的艱難與孤單,在未成名前尤其寂寞。
畫展的主人翁——風同誼,正和劉經理談話,薛佛趨向旁側,不願打擾兩人。倒是劉經理叫住了她。
「薛小姐請留步,我介紹風先生與你認識認識。」
既要介紹,薛佛也是大方的人,伸出右手朝風同誼並給了一抹微笑。
在彼此握手的同時,兩人都在打量對方。
「薛小姐,久仰大名。常聽到劉經理提起你。」他先開口。
「今天來看你的畫展,也有不虛此行的感覺。」她說。
兩人惺惺相惜。兩人都是主觀的人,只憑一眼即感受到彼此能否成為朋友,而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自新笙畫廊兩人相識後,便開始了彼此的友誼。
***
蔣暮槐家
這是薛佛第一次邀請風同誼前往,兩人正在品味薛佛的人物畫作——青春少女夢。
「在我眼裡,你真是個天才,你把十八世紀英國少女的裸體畫得有骨有血就像真有其人讓你繪畫一般,不明就理的人會以為畫者也是十八世紀的人物。」風同誼仔細地品鑒。
「讓你見笑了。」她謙虛著。
「不!我說的是實話,我一向是個苛刻的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不會為了討佳人歡心而一味歌功頌德,你的人物真的畫得很好。
她答了謝:「不瞞你說,人物畫是我擅長之作,我花了很多的時間經營這方面的繪畫技巧。像你的工筆畫,就非我所能望其項背的,那日在畫展看你所繪,真是自歎不如。」這是實話可非溢美之詞。
「我在巴黎學的是工筆,花了不少時間在技巧的醞釀上。」他放下青春少女夢,又拿起另一幅畫。
「這是前頭池塘裡的荷花是吧?有兩幅,剛剛看的那幅是盛開的荷,這幅是枯荷,可以看出作畫時你的心情起伏挺大的。」這是知音的談話。
風同誼竟如此瞭解她,一如她一般。
薛佛幽默地說:「你是否也修過繪畫心理學?」
風同誼聽她這麼一說,回頭對她「撲哧」一笑,「對不起,每回看畫時,總忍不住要剖析一番,記得那日在新笙時你不也對我做了心理分析?」
兩人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你是個十分特別的女孩。」他又說,話中意味深長。
薛佛笑了笑,開始研究起他來,這是她的習慣,對於她有興趣的人總是仔細的觀察又分析,一如此刻。風同誼是個溫文儒雅的風雅之士,有一點多愁善感卻不悲觀;有一點玩世不恭卻不輕佻,和他談話永遠不會覺得無趣。
「有男朋友?」他問。
她想,這是許多男性朋友必問的問題。
「從前有個未婚夫,愛上了我的好友。」雖是短短地敘述,卻讓風同誼瞭然於心,也不再多問關於方凱的事。
「你畫的荷,與那人應該沒有關係,而是為了另一人吧?」這個風同誼是個厲害的人。
「呃!一個求之而不可得的朋友。」她說。
「求之而不可得?你有求嗎?如果你的願望明白地寫在臉上,我想那人不會不明白、不動心的。」又是他的分析。
「你呢?可有相愛的人?」她換了話題。
「和你一樣,以前有個女友,法國人。」
「現在人呢?」
「留在法國,嫁給我們共同的指導教授。」他淡淡地說。
「噢——一定很傷你的心。」
他搖搖頭,「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深刻。」
「喔?」
「她是因為我不再愛她之後才嫁給威爾先生的。
「你愛一個人是不是很難持久?」這是她的感覺。
「嗄!不是命定的那個人,就無法持久。」風同誼看著她,他想她一定能懂他的話,眼前這個女孩和他有著許多共同點,外表冷淡,內心熱情如火,喜歡冷眼旁觀一切事物而又能保持超然之姿。
「唉!又是一個純情的人,純情的人總是要吃虧的。」因為她也是這樣的人。
「同樣的,愛上我們這類人,也是一件苦差事。」他明白她亦是純情之人,所以他用了「我們」。
「呃!我同意。」
「這裡的主人是春水畫廊的老闆蔣暮槐是嗎?」他又看了另一幅畫。
「你認識他?」
「和新笙合作之前,我談過其他一些畫廊,春水也是其中之一。」
「怎沒和春水合作?」
「我不喜歡蔣暮槐。」很簡單的理由,也很主觀,這就是風同誼。
「你一定很奇怪我會選擇和春水合作。」
「剛開始會有一些疑惑,但現在不會。你不喜歡你的老闆與你過於相同的質性,但在不同質性的情況下,你又要這人能夠受你掌握,所以你選了蔣暮槐。」看來風同誼能夠透視人心。
「何以見得蔣暮槐能讓我掌握?」
「因為他愛上了你,而你卻對他無動於衷。」他寵溺地看著她,用一種少有的眼神透視她。
「你總是這麼勤於分析人嗎?我想只有少數的人能讓你開金口。」她對他同樣有著一分瞭解,雖然只是短短地相交數日,卻就像前世已相知似的。這樣的兩個人,歲月對他們而言是不具意義的,因為認識的時間長短已不足以界定彼此的心有靈犀。
「因為你是特別的。」這是他對女人最大的讚揚。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歷程裡,他的朋友素來不是很多,女性尤其少之又少,能讓他如此傾心相交的,薛佛是惟一的一個,她有一種氣質強烈地吸引他,所以他願意花心思分析她,讓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對她的感覺亦有別於凱瑟琳,倒不是因為薛佛和他是同文同種,而是兩人之間有股從來不曾有過的相知悸動。
這種悸動是令人陌生也令人害怕的,他知道有許多男人暗暗地愛戀著她,雖不曾聽聞她說起,但他十分明白。所以他也很害怕自己也會深陷其中成為當中追逐的一員。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擔心自己會被灼傷,因為薛佛不同於其他女人,不是幾句甜言蜜語,幾句傾心的話語就能打動的。他必須小心地維護自己的心,不要輕易地交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