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甄情
寒風呼呼的吹著,來時坐在轎子裡的憶如沒有感受到北風的強勁,這會兒坐在無遮無蔽的牛車上,凜冽的冷風直刺進她臉上。娘要是沒給她這件披風御寒,她可能已經凍得打哆嗦了。
居高臨下,自夜幕低垂的天光中,可以看到海面上波濤洶湧,巨浪拍打在岩石上,激起白沫。
手腳冰冷,心也一樣冰冷。曾幾何時,兩人月下私語,熱情纏綿。現在在這肅殺蕭瑟、不見月兒的陰暗山路上,兩人雖同坐一車,可謂近在咫尺,心靈的距離卻遙不可及。
臉上涼涼的,不是淚,她再不濟,也不會用眼淚當武器,試圖挽回他的心。再說,她也一直無法確定要不要和他再續前緣。害怕他會在海上遇難的那段日子裡,她的心已飽受折磨。那樣的折磨再來一次的話,她會發狂。
「是雪!」她不知不覺的驚叫起來。第一次看到雪使她興奮得雙手在空中亂抓。口中則喃喃念道:「白雪紛紛何所似,撒鹽空中差可擬。」
耿烈以謝道餛的名句接口:「未若柳絮因風起。」
她驚喜的看他,沒想到他竟有文采。其實她也並不很驚訝,她早就知道他那粗壯的外表下,有一顆敏感、細膩、體貼的心。
今天兩人第一次正眼對看,目光一接觸,似乎就離不開,但其實那也只不過短暫得比一剎那多一點而已,牛車的顛簸很快就把他們晃回神。
憶如心跳狂亂的怯怯低下頭去。她應該沒有看錯,他的眼神仍凝注感情,也許車輪可能輾過路上的大石頭,一個更大的顛簸,把坐在車板邊緣的憶如摔下車去,她尖叫一聲,卻煞不住勢,整個人沿著斜坡直滾下去,連滾了七、八圈才墜落到較平坦的枯草地上。
「憶如!」耿烈驚恐得全身寒毛直豎!他趕緊煞住牛車,奔下坡去,跪在地上看著一動也不動的憶如。「憶如!憶如!你有沒有怎麼樣?」他焦急的問,嚇得不敢碰她。
她又從江師傅變回憶如了?心裡百感交集,淚水不由得溢出眼眶。
「怎麼了?很痛嗎?哪裡痛?」他連聲急問。「你說說話呀!別嚇我,告訴我你沒事!」
她的淚水決堤了般的奔流。他心疼她的著急口吻令她心痛。她曾那樣殘酷的傷害他、踐踏他的尊嚴,他還這麼關心她。可是之前他無聲無息的躲了她一個月,無情的懲罰她。
「別哭,別哭!告訴我你哪裡痛。」他萬分憐惜的輕輕用袖子為她拭淚擦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我該死!我太疏忽了。你行行好,張開眼睛來看我,告訴我你沒事?」
她張開眼睛,以哀怨的眼神看他。
他無比溫柔的盯著她輕語:「憶如,你哪裡痛?」
「心痛。」她回答。
「心痛?」他錯愕的愣住。
「為你心痛。你恨我嗎?」
他眨了眨眼睛,好像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恨你?」
「我那麼壞,說了那麼可惡的話侮辱你。」
他的臉色一變,轉為陰沉。「你說的是實話。是我自己異想天開,不先掂掂自己的份量,居然妄想爬天梯去摘月亮。」他說著,抬起頭,想拉開與她的距離。
「不!」她情急的雙手抓住他的雙臂。「你聽我說,我會說那麼惡毒的話是有原因的。」
他不吭聲,冷著臉掩飾他心中的傷口。她可以感覺到她指下他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我以為你跟和美子……」
他憤而打斷她的話:「我就知道你一定是看到她進風呂屋去找我,誤會了。我向你發過誓,說我是清白的,朋友妻不可戲,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商大哥的事,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被他一凶,她又淚光盈然。「我本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和美子需要你,文音和裕郎需要你,你需要一個像和美子那樣會服侍人的妻子。我什麼都不會,我連葷食都不願去碰。」
他惡狠狠的瞪她,像想把她吞吃掉,沒好氣的說:「現在你以為呢?」
「呃……前兩天和美子都幫柏青剝蝦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幫男人剝蝦殼的習慣,可是,我從來沒看過她為松青剝蝦殼。」
他臉上的線條開始鬆開,但仍帶著怒氣道:「你以為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會幫我剝蝦殼的妻子?我自己沒有手嗎?我不會剝嗎?你不想要我的時候就打我一耙,當我是無用的廢物那樣踢開,現在你想把我撿回來了嗎?」
她連搖好幾個頭,急忙放開握著他雙臂的手。
他臉上的線條又變僵硬。「你是什麼意思?這樣耍我玩很有趣嗎?」
她又搖頭,眼淚流下眼角。「我不想再經歷那種憂心受怕的日子。」
「憂心受怕?」他不解的蹙眉,然後眸光一閃,表情放柔,甚至顯現一絲喜色。「我比預定的日期晚回來,你為我擔心?」
她輕輕的,含羞帶怯的點頭。
他瞇著眼低下臉來,拉近與她的距離。「你這個尊貴的雕刻大師的掌上明珠、日本文臣之孫、領主夫人之女,幹嘛為我這沒爹的、妓女之子擔心?你忘了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嗎?」
她討饒的輕語:「那只是為了想讓你死心所找的借口,我從來不曾看不起你。我說過我很佩服你能從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奮鬥到今天的成就。」
「你的意思是你不介意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可是你怕我有一天會死在海上,害你像和美子一樣做寡婦。對不對?」她楚楚可憐的點頭。
「你知道我為什麼晚回來嗎?」
她搖頭。
「我到明州的時候,有人想買我的船,和我洽談。剛好我這趟到明州的海上之旅心情特別煩躁,」他的嘴角往下扯一下,說明了那全是拜她之賜。「我忽然對十五年來的海上生涯感到厭倦,想要在陸地上安定下來,不再飄泊。我答應那人我會考慮賣船之後,就不斷在碼頭附近散步,思索我的未來,碰到熟人就打個招呼,聊幾句。一個人告訴我,經營兩間大倉庫的賀老死了,他兒子想把倉庫賣掉。我到倉庫旁觀察了一天,看到幾個和我小時候一樣為了搶工作而大打出手的毛頭小子。我把他們拉開後,就下定決心要買倉庫。經營倉庫的利潤肯定遠不及跑船販賣貨物高,但是穩定多了,沒什麼風險,而且我可以幫助那些孩子。我和田叔談過後,花了幾天的時間詳細打探消息、瞭解倉庫營運的情形,然後付了一筆訂金給賀老的兒子。他說他和幾個商人訂有租約,不能馬上把倉庫賣給我,要等到立春時。我說沒關係,我可以等。所以,」耿烈微笑道:「我好像和你心有靈犀,你不希望我跑船,我就恰好有機會賣船轉行。這樣你滿意嗎?」
「太滿意了!」這次憶如流下的是高興的淚水。「可是,你會不會後悔?將來你也許又會厭倦陸地的生活。」
「不會的。十五年來我已經航行過無數次,每一次都要和天候、大海及海盜搏命,能夠活到現在而且賺了些錢,可以說非常幸運。以前我孤家寡人一個,萬一運氣用完了,海葬就是了,毫無牽掛。但是我很快就要成家,我要為我的妻兒著想,不能讓他們擔心受怕。」
憶如既緊張又興奮,又有一些害怕,輕聲問:「你快要成家了嗎?」
「嗯,」耿烈的頭低下來,鼻子幾乎碰到她的鼻子。「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門不當戶不對的話。」
她嗯起嘴嬌嘖:「已經跟你說了我從來沒介意過。」
「你會不會後悔?將來哪一天你也許會變得在意我是個出身貧賤的私生子。」
「不會!」她向他保證似的,再次輕握他雙臂。「如果我會,我就沒資格做你的妻子,你就把我休了。」
他輕笑道:「我記得我還沒向你求婚,你就建議我把你休了。」
她面紅耳赤的囁嚅:「你……你……」她找不到話來辯駁,他的唇近在她唇上,她乾脆唇往上一頂,堵住他那張討厭的嘴。
兩唇一碰,他立刻採取主動,吻得她神魂差點出竅。
「憶如,」他稍微鬆開她一點,輕聲呢喃:「我們不能在這裡……」
「為什麼不能?」她初嘗和他的舌纏鬥廝磨、甜蜜美妙的滋味,正在興頭上,欲罷不能。「我們親嘴會礙到別人嗎?」「不會……」他濁重的呼吸。
「我們親嘴會遭天打雷劈嗎?」
「不會……」他的雙眸燃燒著熾焰。
「那麼我們就能……」她再次吻住他的嘴,兩個人直親到必須停下來呼吸。
「天哪!」耿烈呻吟。「我需要的就是這樣一個熱情如火,能使我熱血沸騰的妻子。」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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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福寺落成那天,淺井大人和羽代夫人正式收憶如為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