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甄情
她停止掙扎,羞怯得往他懷裡鑽。
「只怕……」他的語調轉為低沉:「你會看不起我,我是個連爹是誰都不知道的私生子。」
她抬起頭看他,第一次在他一向自信的臉上看到自卑和傷痛。「你娘沒告訴你嗎?」
「我娘……」他放開她。
失去了他的溫暖,憶如頓時感到冷。他咬牙的神情更令她感到不捨。
他看著魚池裡的魚,黯然道:「我娘是個妓女。」
憶如錯愕的張大嘴巴!
第八章
耿烈在她還來不及閉上嘴巴之前轉頭看她。苦笑道:「我第一次在善寶齋看到你的時候,你一身白衣,戴著笠帽,站在蓮花池前畫蓮。那時我就覺得你清靈出塵宛若仙子,而我只是個粗鄙污穢的凡夫。」
憶如搖頭。「你太抬舉我、太貶低你自己了。不管你的出身如何,你力爭上游,年紀輕輕就成為船長,又擁有一家溫泉旅舍,我相信這些都是你努力奮鬥得來的,你絕不止是個凡夫。」
他輕歎。「十歲之前我算是幸福的,我以為我爹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娘因此必須晚上到酒樓當廚娘工作養育我。她不在的時候,就托隔壁的大嬸照顧我。那個大嬸拿我娘的錢,卻很少給我好臉色看,只負責弄東西給我吃,讓我不致餓著。」
他淡淡的笑。「我記得她常常抱怨我的胃口大,沒能剩點東西讓她拿回家。她矮矮胖胖的,我十歲的時候就長得比她高了。她常常叨念為什麼吃同樣的東西,她那十八歲的兒子就是長不高。」
憶如看看坐著都比她高一個頭的耿烈說:「你的確長得比一般人都高,在一群人之中,你好似鶴立雞群,很醒目。」她藉機貪看他的臉。他那張性格的臉算不上英俊,但粗居高鼻,很有型、很有男人味。一雙單眼皮的眼睛不大,但也不小,黑白分明,眼神精銳,靈動聰敏。
他扯扯嘴角,苦澀的說:「我六歲的時候,我娘就送我去私塾讀書。她目不識丁,每次我在習字時,她就坐在旁邊看,叫我要用功讀書,將來才有出息。她爹娘生了十個孩子,養不起那麼多孩子,在她八歲時就把她賣到酒樓去打雜。她十六歲認識我爹,懷了我,那時她就決心只要生一個孩子,不管多苦,她都要努力讓孩子讀書識字,將來求取功名。可惜她的願望沒有達成,當我開始在私塾裡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我就無心再唸書。我先是假裝沒聽到,不肯相信那些惡毒的傳言,不過每天傍晚我娘擦胭脂抹粉的打扮好出門之前,我就以懷疑的眼光看她,一天比一天明白那些傳言是實話。」
「你沒有問你娘嗎?」憶如輕聲問。
「沒有。我想她既然不想讓我知道,我又何必問她,徒然傷了她的心而已。」
「你那時候那麼小就懂得體貼她的心。」
耿烈搖頭。「我心裡還是很氣她,氣她欺騙我,氣她用那種下賤的方式賺錢養我,雖然我知道她是不得已的。我把氣都出在那些當著我的面罵我是雜種、說我娘是娼妓的孩子身上,我一個對三個,還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當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頓住話,歎了一口氣再繼續說:「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我十一歲的生日,我娘特地燒了幾個菜,難得的要和我共進晚餐,我卻一身髒兮兮,流著鼻血回去,還告訴她夫子叫我以後不用去了,他不收我這個學生了。我娘問我出了什麼事,我沒有明說,支支吾吾的,只說同學罵我,惹我生氣。我想我娘還是懂了,她流著淚想為我擦臉,我還在氣頭上,把她的手撥開,不肯讓她碰我。她哭得很傷心,我還賭氣背對她,覺得都是她害我丟臉……」他的尾音哽咽。
憶如反握他的手,安慰他:「那時你只是個孩子,你娘不會怪你的。」
「然後酒樓的人來催她快點去,某個大爺已經等她等得不耐煩了。她說她不想去,可是那個人不依,一定要她趕緊去。我和那個人理論,他打我踢我,他一定學過拳腳功夫,我根本無法招架。我娘跪求他不要打我,然後死命推他,說要跟他去酒樓。娘出門前回頭看我一眼,那一眼是那麼的深刻,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眼中的悲痛、無奈和心疼。那也是我和娘相望的最後一眼。」
「啊?」憶如訝叫道:「為什麼?」
耿烈沉緩的說:「我哭著哭著就趴在地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被拍門聲吵醒。才睜開眼睛,有個衙役走進來,叫我去認屍。」
「啊!」憶如低呼一聲。「你娘……」
「我娘死了。聽說她本來應該笑臉迎客的,那天晚上客人等了她很久,她好不容易到了又哭喪著臉,一整晚沒個笑容,惹得客人很不高興。一個在酒樓裡管雜事、看著我娘長大的費婆婆來幫我辦我娘的喪事,她告訴我,我娘可能是被那個客人勒死的,但是老館收了客人的大筆銀子,就安排成我娘是上吊自殺。那個外地來的商人是個熟客,出了事後逃之夭夭,丟給老鴇善後;老鴇賄賂了衙門,拜託他們別聲張,免得酒樓的生意受影響。我娘苦命的一生就那樣不明不白的結束。」
憶如不由得為他娘的命運歎息。「你娘沒有跟你談過你爹嗎?」
「沒有。她只讓我以為我還在娘胎裡時我爹就死了,我多問有關爹的事時,她就淚漣漣的說等我長大再告訴我。我娘過世後,我問過費婆婆,她說當初她就曾苦勸我娘打胎,但我娘死都不肯,堅持生下我,她說她只要一個孩子就好,以後絕不再生了。費婆婆說生下來還不是個連爹是誰都不知道的私生子。我娘說她相信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個蒙古貴公子的,貴公子只會說一點漢語,他們雖然言語不通,但共處了七日,白晝同游,夜晚同眠,那是自她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七日。貴公子臨走前給了她幾錠金子,後來她就用那些錢過活,休息了一年,生下我,錢用盡了才重操舊業,賺皮肉錢養育我。費婆婆說我小時候長得像我娘,所以我娘也不敢肯定我爹是誰,等到我漸漸長高長壯了,越來越像那個蒙古貴公子的模樣,娘才確信她當初的推斷沒有錯。我娘跟費婆婆說,她想等我到十六歲時再告訴我,或許讓我到蒙古去找我爹。沒想到我娘提前走了,沒有對我交代一句話就走了,所以我相信我娘絕不是上吊自殺的,說什麼她都不會丟下我去尋短。」
「你不知道那個可能勒死你娘的人是誰嗎?」憶如問。
「不知道。那時我太小了,我娘一死,我茫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連費婆婆跟我講那些話,我都沒能完全聽懂,一知半解的。但是我把費婆婆的話全記了下來,日後年齡閱歷增長,才慢慢瞭解。我娘死後,隔壁的大嬸就收回房子,把我趕出門,我身上帶了幾文錢、幾件衣服,從此就在街頭流浪。我不想讓以前一起上學堂的孩子看到我的落魄樣而恥笑我,於是就離開我生長的杭州到明州去。明州是個繁忙的港埠,那裡有許多商船往來於中國與日本之間,我就成天在碼頭流連,找機會做些小工討生活。」
憶如柔聲說:「你從小沒有爹,我從小沒有娘,但是和你此起來,我幸福多了。我小時候有爺爺奶奶寵愛我,他們相繼過世後,我們的管家井大娘將我視同己出的照顧我;此外,我還有爹爹和姚大哥和四哥呵護我。你卻從十一歲起就孤苦伶仃的在街頭流浪,得設法養活自己。耿船長,你真令人敬佩。」
他掛上一個略顯靦腆的笑容。「為了填飽肚子,每個人都會努力幹活,我沒有比別人強,沒什麼好敬佩的。不過那幾年我的確吃了不少苦頭,因為我雖然個頭不小,但終究還是個小孩,想在碼頭打零工並不容易,時常被人欺負。有時候累了一天,好不容易賺得飯錢,卻有人要來搶或是想對分我的錢。我常常氣不過,也不管對方有多少人就和他們拼了。有幾次被打得奄奄一息,我差點想跳海,一死百了,幸好碼頭邊一家小酒肆的掌櫃待我甚好,夜晚發現我沒有回酒肆的馬廄睡覺,就會到附近去找我,至少有三次把我從鬼門關前救回來。我想我還是相當幸運的,雖曾顛沛流離,但總能遇到貴人相助。石掌櫃、田叔和簡大哥都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我看你在言談舉止間很尊敬田叔,當他是個長輩。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十五年了。」耿烈微笑道。「認識他的時候我才十三歲,可是已經長得比他高比他壯。那一天我和三個碼頭邊的地頭蛇打架,他說他看我如初生之犢,毫無懼色,雖然掛了彩,但仍以氣勢逼走三個沒能討到便宜的大人,就覺得我是個相撲的可造之材。他請我飽餐一頓,詢問我的身世,我說我爹可能是蒙古人,他就對我就更感興趣了,問我想不想當船員,他可以為我向船長說項。我早就想當船員,那不僅可以航行到外地增長見識,更不用煩惱明天有沒有搬運工作可做、下頓飯可有著落。我因此就上船開始我的海上生涯,也開始在田叔的調教下學相撲。田叔是個相撲迷,他喜歡研究相撲的技巧,可惜他自己不夠高大,所以他以指導我為樂。我十六歲時在他的鼓勵下第一次參加比賽,到了十八歲才賺到第一筆獎金,二十歲時我在日本的相撲界已闖出名聲,不斷接受日本相撲好手的挑戰。事實上我並不很喜歡相撲,只是將相撲視為一種賺錢的手段。賺到了足以買下一艘貨船的金額後,我就退出相撲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