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甄情
耿烈和田叔已在座,還有兩個小孩,想必是和美子的孩子,女孩大約六歲,眉清目秀的,和媽媽長得很像,髮式也和媽媽一樣簡單,在脖子後束成一束。約莫四歲的男孩挨著耿烈,要耿烈剝栗子給他吃。兩個人看起來倒有點像父子。
耿烈抬頭看憶如,他淡淡的笑著,眼光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再去對其他人點頭打招呼。他的眼光轉開,憶如暗自舒一口氣,慶幸自己剛才洗過臉了,不致灰頭土臉。
「和美子,」耿烈揚聲叫道。「可以了,已經滿桌子菜了,不必再忙了。一起來吃飯吧!」
「嗨!馬上就來。」和美子圓潤的聲音在不遠處回應。
「請坐,」耿烈以主人之姿擺手勢。「在日本,男人都是盤腿坐,女人跪坐。你們剛來可能還不習慣。」
憶如微皺著眉,跪到一個草墊上。她左右扭動身子,覺得怎麼坐都不對勁。
耿烈顯然把她的動作都看進眼裡,微笑道:「這裡沒有外人,你也不是日本人,把腳伸進桌子下的空間也無妨。這是張炕桌,等再冷一點,桌子下就會放一盆炭火,讓大家吃飯時溫暖些。一般日本的房子都不大,飯廳兼作客廳,是他們活動談話的地方,晚上要休息睡覺時才回房間去。」
憶如試著把腳放進桌下,再把襦裙拉好,果然舒服多了。她的眉頭舒展開來,對上耿烈的目光,她對他微笑,用眼睛向他道謝。姚松青誠懇的感謝耿船長願意招待他們在長岡三個月的食宿。
「這沒什麼,別把我想得太好,其實這是我的生意經。佛教現在在日本相當盛行,一般人既會到神社參拜,也會到佛寺禮佛。長岡的百姓都敬畏淺井大人,也都尊敬弘海大師。方圓百里內規模最大的佛寺南福寺即將完成,長岡的百姓都與有榮焉,覺得很有面子。像我這樣載了一船的貨想賣給他們,賺他們錢的中國商人經常會出現。我必須給長岡人好印象,和他們保持良好的關係,他們才會拒絕其他的商人。」他轉動眼珠,微笑道:「和美子,來,我幫你介紹一下。」
和美子顯然刻意妝扮過了,她換上較正式的綠花日本式和服,腰間綁了暗綠色的寬帶子,臉上薄施脂粉,看起來比傍晚時還明艷。
「阿冬幫我介紹過了。」和美子甜笑著說,她講中國話有點口音,但相當流利。
「各位好,對不起,我來晚了。」她兩手垂放在膝前,中間三指撐著地板,屈腿跪坐著,躬身向大家行禮。
「不必這麼多禮。」耿烈說。「我跟你說過了,我們中國人沒有這麼多禮數。」
女僕送上一盤螃蟹,和美子接過來放到桌上僅剩的空位,其他地方都擺滿了碗盤和菜。
「不知道你們吃得慣吃不慣,不合胃口的話,請多多包涵,多多指教。」和美子習慣性的再度鞠躬。「啊,我真粗心!」她以一徑柔婉的聲音輕叫道:「江師傅不吃葷食,把這些東西擺在她面前太失禮了。對不起。」她對憶如鞠躬。「我馬上另外準備一張小桌子。」
「不必麻煩,」憶如說。「沒有關係的。平常我跟我爹和姚大哥、四哥吃飯也是同一桌,我習慣了。」
「你吃素有特別的原因嗎?」耿烈問。
「我爹說我娘婚後一年未孕,於是她拜觀音,做她的義女並吃素,三個月後即懷胎。我是打從娘胎裡就吃素。我滿週歲後不久沒了娘,那時我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幼兒,卻吃不得葷食,一吃就吐,直到現在仍是如此。」憶如看向耿烈。他還記得她吃有肉味的粥吐到他身上嗎?他用嘴角的微笑和眼神告訴她:他記得。噢!他不可能看得出她在想什麼吧?她不安的低下頭去。「你們儘管吃,不必顧慮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耿烈拿起一支蟹管。「來,來,大家自己來不用客氣。」他夾起一塊蟹肉,放到小男孩的盤子。「啊,忘了介紹我們的小主人。你自己介紹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立即端正坐好,大聲說:「我叫簡裕郎,今年四歲,請多多指教。」他說完,低頭鞠躬。
他姐姐接著以他一半的音量說:「我叫簡文音,今年六歲,請多多指教。」她說完,便像她媽媽一樣跪坐行禮。
「很有教養的小孩。」姚松青說。「饅頭,你看人家小你十歲,多有禮貌。」
「饅頭?」簡裕郎的眼睛滴溜溜的逡巡桌上。「咦?饅頭在哪裡?娘,我要吃饅頭。」
大家都輕聲笑。
「是這個哥哥的外號叫饅頭。」姚柏青按著坐在他隔壁的昌福的肩膀說。「你看他長得圓圓胖胖的,像不像饅頭?」簡裕郎搖頭。「不像。饅頭沒有頭髮,也沒有眼睛和嘴巴。」
這頓飯就在這樣輕鬆愉快的氣氛下進行著。他們聊日本人的習性、聊長岡的民情、聊即將落成的南福寺。
「我們來之前以為長岡會是個像泉州那麼熱鬧的地方,沒想到長岡只是一個小漁村。聽弘海大師說南福寺的興建是淺井大人一手促成的。」姚松青說。
耿烈冷笑道:「你以為淺井大人虔誠信佛,所以蓋南福寺嗎?那你就太天真了。」
「哦?」姚松青挑眉問:「聽你的意思,好像其中有文章。」
耿烈點點頭。「大有文章,或者該說其中有個大陰謀。」
「陰謀?」憶如忍不住問:「什麼陰謀?」
第五章
耿烈沒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急於知道答案的四個泉州人,慢慢呷一口酒,才說:「其實虔誠信佛的人是羽代夫人。要說得讓你們明白,得由淺井大人的背景說起。淺井秀忠年輕的時候驍勇善戰,但也是靠他老婆娘家的關係,才得以成為幕府將軍的內閣大員,躍升權貴。他平常和他大老婆與本來是他小姨子的二老婆同住在京城。每隔了兩個月,以探視他高齡近九十、不良於行的祖母為名,回長岡小住兩三天。其實他是來看他的三姨太。聽說他真正喜愛的是這位淺井羽代夫人。」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和美子泡了一壺中國茶來。
耿烈繼續說:「住在長岡的羽代夫人深居簡出,沉靜賢淑。但是她給淺井生的兒子丸野就令人不敢恭維。羽代夫人虔心向佛,聽說她長年吃齋,經常勸導淺井大人信佛。兩年前淺井大人決定在長岡蓋一間大佛寺。我本來以為他現在年近六十,可能想到年輕時在將軍麾下殺了不少人,害怕離入地獄的時間越來越近,所以要蓋一間佛寺來贖罪,和菩薩們套交情。後來我看到南福寺的規模那麼大,才明白我太天真了。」
耿烈頓住話,賣個關子,讓大家思考,再微微一笑,緩緩的說:「淺井蓋南福寺表面上是信佛,回饋鄉里,希望家鄉的人永遠記得他,事實上他是要養僧兵。」
「僧兵?僧兵是什麼?」
耿烈啜一口茶,挪動一下腳,才回答姚松青的問題。「日本的寺院很多都擁有廣大的莊園,接受貴族及信眾的捐獻,僧侶與豪門權貴勾結,豢養僧兵,多者達數千人。現在日本的局勢相當混亂,長岡這個小漁村雖然還絲毫聞不到戰爭的氣息,但是據我所知,內戰隨時都可能發生。我相信淺井大人興建南福寺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豢養僧兵,培植軍力,做他自己的後盾。」
憶如打了個哆嗦。「太不可思議了!我們千里迢迢遠渡重洋來此,竟成為野心家為了戰爭而養兵的工具!」
「我不能十分確定淺井秀忠有這種心思,我只是以我對日本長期的觀察來推斷,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真實性如何尚待時間來驗證。」
「只要想到有那種可能,我就不寒而慄。」憶如撫撫手臂上冒起的雞皮疙瘩。「我寧可自己花錢把佛像運回泉州,也不願和戰爭沾上一點邊。」
耿烈微笑道:「我好像嚇到你了。我忘了你來自祥和單純的環境。也許因為我顛沛流離過,很多事我想得比較遠,寧可做最壞的心理準備。你不必太在意我剛才說的話,那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反正你們做完工作,三個月後就要回泉州,南福寺未來會如何,與你們無關。忘了吧,就當我是說醉話。」
他的眼睛明亮有神,清醒得很,哪是在說醉話!
「我覺得你不是說醉話,你剛才說的是殘酷的實話。」憶如憂心忡忡道。「姚大哥,不如我們明天就跟弘海大師說,我們改變主意,不接這樁生意了。我們把訂金退還給他,把佛像運回泉州,他要我們賠償的話,我即使傾家蕩產也願付賠償金。」
「啊,這……」姚松青大表錯愕。
「你千萬不能這麼做。」耿烈嚴肅的說。「少了你們的佛像,南福寺不能如期舉行落成典禮。淺井大人追究起來,我們都會被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