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梁鳳儀
說罷,很不高興地走了。
第七章
第3節
對於朋友的處理,我似乎都是亂了陣腳。
至於晚上,完全沒有了各式應酬。從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現今虛有其名,當然沒有了我的份兒。
更好笑的事,繼阿珍之後,其他兩個女傭都向我請辭了。理由不再重要,總之,她們去意已決,臨走還笑著跟我說:「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經算是好頭好尾的表現。
偌大的一間複式華宅,空洞洞,只餘我和剩下來的一個菲傭相依為命。
情景似乎淒涼得近乎可笑。
太戲劇化了罷,仿似一夜白頭般令人難以置信。可以在轉瞬間,不只是璀璨歸於平淡,且是熱鬧變作清,多情幻化無情。
輾轉難眠,我伸手抓起電話來,搖去給大嫂,我說:「是我!」
對方歎一口氣:「除了你,半夜三更搖電話來的人,還有誰?」
語氣的無奈,好比刺骨的寒風,直灌我心。
「我搖的電話還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氣了,這樣回她的話。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習慣,床頭電話一響,他醒過來之後,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來越多心了,這樣子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難怪仇佩芬對外頭的朋友說,你成了她的一個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頂個不仁不義的惡名,管你理你呢,日日要陪著無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發展,怕自己也要鬧神經衰弱……」
我沒有待她講完,已經掛斷了線。
如果我決定再自殺一次的話,這一次就是完全出於真誠,別無其他用心,只想了卻殘生罷了。
真誠應該是無敵的吧,事出於誠,成功在望。
問題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生無可戀甘為鬼,世上還有什麼人與物,是我放不開的?
然,如果放得開,那又何必要死?
翻來覆去的想,只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生也為難,死也無謂,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日與夜對於我是完全顛倒過來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亂想到天明,才累極息一息,這一息絕對可以到日上三竿。補給了精神體力之後,又再在清醒的時刻重新傷心過!
這個循環,令自己不自覺的變為廢人。
今天,醒來對鏡一照,嚇得什麼似,根本不欲形容這麼個徹頭徹尾落難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衝出街外去。
這才醒起,家裡的司機被丁松年的母親調派到她家裡去了,為著丁富山跟她住,司機要侍奉孩子上學。
我干站在大廈門口達十五分鐘之久,才截到一輛計程車。
剛下那輛計程車的是住我們樓下方宅的一個傭人,見了我,也不打招呼,瞪著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個被丈夫、兒子、娘家、朋友遺棄的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之後,依然走在人前,是有點新聞價值的。
我慌忙的鑽進計程車裡去,閉一閉眼睛,怕淚水沖出來。咬一咬牙,回一回氣,我囑司機把我載到理髮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時期,也要把那頭膠著臘著、完全沒有了髮型的頭髮,打理得乾淨一點。
這也是個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顧依然走過來問:「丁太太,要修甲嗎?」
我點了點頭。
從前,阿顧一邊修甲,一邊曉得講一些我愛聽的說話,這天,她完全緘默。
我禁不住問她一聲:「你的親戚調到包裝部去,工作得還愉快吧?」
阿顧懶閒閒的答:「啊,他沒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這最近的事嗎?」我問。心裡頭一涼,是不是丁松年離棄我,就連我曾推舉過的員工都要趕盡殺絕。
「是。」
「為什麼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盡皆知,這是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時不同往日了,我的表親在丁氏會有什麼前景呢,剛好馬太太來修甲說起馬先生的百貨店又開了分公司,我拜託她介紹了表親一份文職,收入暫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飲飲罰酒,自知進退是應該的!」
我默然。
洗好了頭,那理髮師把單子遞給我之後,說:「丁太太的車子來了沒有?」
我隨口答:「沒有,車子有別用,我坐計程車來的。」
理髮師的面孔出現個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顏色,慌忙答:「對,對,這兒很多計程車經過,並不難找。」
一種被全世界人都認定已然日暮途遠的委屈,使我整個心覺得翳痛。
人們的想當然,定了我永無翻身的死罪。
我離開理髮店,走到外頭的街道上,茫然無措,異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環境,卻給我一個異常陌生的感覺。心上只有一個觀念,到什麼時候才走到盡頭,才會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第32節
忽爾,行雷閃電,滂沱大雨。
我以為是幻象,然,當我一頭一臉一身都披著雨水時,我才知道是不變的事實。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來,要跟我離婚。我自以為他跟我開玩笑,原來不是的,清醒時已是一身是血、是淚、是痛苦、是悲哀、是無奈!
我直挺挺的站在雨中,享受著雨點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臉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為它在呼應著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車來,你這樣子要鬧肺炎了。」
我似聽到人聲。
是有一輛汽車停到我身邊來,車門打開了,伸出來一張皎好明艷的臉孔。
我認識她嗎?
無法想起來,眼前其實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車去。」有人在推我,終於把我弄到汽車上去。
無端端的,一坐到車上,我就放聲啕哭起來,臉上的濕濡是雨又是淚。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總要過去的。」對方給我遞了條紙巾,再說:「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裡去?她是誰?是虎是狼又有什麼相干,一口把我吞噬,感激的還是我。
事到如今,誰要我?誰收留我?我就跟誰?難得世上還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後快的廢物。
我坐定在那間漂亮的書房內,捧著一杯熱咖啡,喝過幾口,回過神來,才看清楚對方,那張熟悉得來帶點陌生的臉。
「是楊真太太?」我輕喊。
「叫我寶釧,那是熟朋友稱呼我的名字。」然後她笑了:「你或會認為我們還不致於太熟絡,不要緊,很快就會有個突破。我相信緣份,在貧童籌款委員會上,我們相識是緣份,今兒個在街頭碰著你也是緣份。」
「對不起,太失禮了。」
「別這樣說!」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灑淚是失禮的話,我們天天在干失禮的事。不是嗎?眼淚是一定不停在流的,有的是淚向眼中流,有的是背人垂淚背人愁,有的像你,乾脆在光天化日的人前灑淚,各適其式而已。」
「不,有些人很幸福,他們擁有他們需要的一切。」
「那些幸福,也是以代價換回來的,在付出代價時,我告訴你,一定要流眼淚。」
周寶釧說這話時,神情的堅決,令我駭異。
「幸福常在我心間、常在我手上,一定只在乎自己,不可能在乎人。」周寶釧的語調和平卻肯定。
我有點發呆。
身邊從沒有人像她那樣子對我講話。分明是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卻並非訶諛,亦無誇大。她的道理有效地給人信心,引導人思考分析接受。
可惜的是,我不懂,我不懂如何把幸福捏在手上,鎖在心頭,不讓它溜走。
我淡淡然地說:「我已用盡所有方法,沒有用,幸福已離我而走,永不復返。」
「除了青春的軀體會一去不返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在循環交替,往往失而復得,或得而復失。」周寶釧很鄭重的對我說:「你當然沒有用盡所有方法去留住幸福,你是用過一些方法,而那些方法顯然是用錯了,只此而已。」
我猛地搖頭,說:「你不會知道,作為一個女人,可以做的有多少呢?我是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用齊了,你說,還有什麼方法?」
「還有四積陰功、五讀書呢!你是沒有試過了吧?」
我很呆了一呆。
周寶釧給我遞了一件熱了的蘋果批,示意我吃一點,才再溫和地說:「既然你過往成功的法寶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做齊之後,仍不得要領,就必定是還未有進行第四及第五項方法所致。
「至於說,怎樣積陰功,怎樣讀書,在我們這般年紀,這種環境之下,是真可以意會而不可以傳言。
「認真具體地說,積陰功無非一句話:過得人過得自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此而已。
「講到讀書,其實寓於工作,古人靠讀書,以開拓心懷,吾人靠工作,以擴闊視野。
「你細心的想想,斧底抽薪的方法,其實不外乎這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