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文 / 梁鳳儀
榮必聰答:「鄒小姐不會回來了,你把她的衣物檢驗妥當,交給我帶回去。」
鄭環妻立即答應。
「夏小姐是不是住進了我指定的房間?」榮必聰又問。
「對呀!那是全間別墅中,最美麗的。」
「夏小姐一走進去,在房間內跳跳蹦蹦的,興奮得不得了。她告訴我,」鄭環妻說:「第一晚她整夜捨不得睡,躺在床上看星星、月亮,聽海濤聲,然後晨光微明,就見東面一輪紅日高昇,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鄭環說:「你說這位夏小姐可愛不可愛?」
榮必聰沒有講話,如果他覺得夏童不可愛,根本就不會來度假,或者不必來這兒度假。
是他匠心獨運地安排這一切。
連給夏童住的那間睡房都是最最特別的。
除非由榮必聰特別指定,否則,榮宇、榮宙以及榮氏企業的董事,以至莊氏家族的人跟他們的嘉賓來使用別墅,都不可以佔用這間美麗得一如仙境的睡房。
這睡房活像個溫室。三面都是一大片玻璃窗,平日不是遇上風季,玻璃窗根本開敞著,直接連著台階,帶到海灘。睡房的屋頂也是一大片的玻璃窗,躺在那張面對著一大片海洋的床上,頭頂是片片白雲,是顆顆繁星;是一輪明月,叫人以為已睡於天上,不知人間何世。
榮必聰讓夏童使用了這間睡房。
他完全有心成全夏童有一個如夢似幻的度假仙境。
夏童甚至不知道榮必聰會突然而至。
榮必聰抵埠之後,他迫不及待地找夏童去。
夏童並不在那美麗絕倫的睡房之內,更不在游泳池畔,以及別墅內其他的休息遊戲所在。
榮必聰只好從睡房走出海灘,找尋夏童的影蹤。
潮水在微漲,浸淹上來似不再想後退,弄得榮必聰雙腳陷在濕濡的細沙之上。他乾脆把鞋子脫掉了,光著腳,捲起衣袖與褲管,一直沿著海岸線向前走。
沙灘的其中一邊盡頭是岩石,另一邊是叢林。
榮必聰遙望岩石上沒有夏童的蹤影,因此他決定朝叢林進發。
茂密的叢林,有一份涼爽的感覺,教人走在其間不覺悶熱。
榮必聰忽然胸懷舒朗,他決定高聲叫喊:「夏童,夏童,你在哪兒?」
這幾句話正正是他心底裡的語言,吐出來,整個人都倍覺輕快。
在這兒,他可以呼喚一個隱藏在心裡頭的名字。
這個名字代表一種希望。
這個名字也代表一種渴求。
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的,現在只要高聲呼喚,就有機會找回來。
自從郭慧文患病而後逝世,再到莊鈺茹發現癌症,到撒手塵寰,先後差不多三年,他沒有像如今的開心過。
榮必聰從來未曾幻想過自己會有資格縱情地叫喊一個女人的名字。
「夏童,夏童,你在哪兒?」
「准?誰喊我?我在這裡。」
是夏童的聲音。
他得著了回應。
隨著聲響,他飛奔過去。
果然,遠處在一片蒼綠的樹木之中,浮動著清晰的一點白。
那就是夏童。
夏童穿著白色的牛仔褲,穿一件寬寬的白色恤衫,而且,她也是赤足。
夏童看到榮必聰時,臉上有著一份意想不到的喜悅,她嚷:「喔,怎麼會是你?」
榮必聰沒有答她的這個問題,只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探我的新朋友。」
「什麼?」
「來,我帶你去看看它們。」
然後,夏童伸手拖住榮必聰,跳過了兩座樹根頭,到了一大堆矮樹旁邊。夏童說:「像我,稍稍墊高腳,你就能看到它們。」
夏童以腳尖踩在地上,探頭往小樹叢看去,並用手指指引榮必聰的視線。
看到了。
是一個築得堅固的雀巢,裡面住了三隻還沒有羽毛,且緊閉著眼睛的小鳥兒。
榮必聰問:「它們就是你的朋友?」
「對,我在來這兒的第一天就已經發現它們,今天它們已經長出了嫩毛來,或者當我度假完,最後一天來看它們時,已經長成羽翼,可以振翅高飛了。」
「你可以等到它們成長之後才離去,這樣,你比較安心,是嗎?」
「我真的可以嗎?老闆。」
「可以的,不過,有交換條件。」
「這原本就是公平交易的世界。」夏童這麼說。
「請別叫我老闆,最低限度在這小島上不要如此稱呼我。」
「好的,老闆。」
「下一句應該問我:那我應該怎麼樣稱呼你才好,老闆?」榮必聰自己先笑起來了。
「你不會怪我?」
「怎麼會。來,我們回去了,我在飛機上並沒有吃飯。今兒個晚上,我們要好好地吃一頓。」
「不。」
「為什麼?」
「我還要等小鳥的父母飛回來,我喜歡看一家大小歡樂的模樣;而且我不吃晚飯了,我要看日落。」
榮必聰有點不高興,說:「你並不打算遷就我?」
「可是,你現在還是老闆嗎?」
是,度假期間,那就不是賓主關係了。
況且,問問良心吧!榮必聰這麼一出現,本就已經用行動抹煞了做老闆的權威與尊嚴。
夏童即使真是個天真的小孩,她也是冰雪聰明的。
榮必聰沒有再反抗,他只好答:「好,陪你。」
結果沒有等到小鳥的父母回巢,卻真正的看到了紅日西沉,把天邊染成彩虹似的繽紛壯麗場面。
榮必聰忽然想,如果一代巨星殞落之日,可以有如這個萬丈光芒遽然引退,依然霞彩四溢,瀰漫著所有靜靜觀賞者的整個心,控制著默默仰望者的全神全緒,會是多麼無憾的一個收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與榮必聰並排坐在岩石上觀日落的夏童忽然這麼說。
第4節她那美麗的睡房
「你絕頂聰明,當然可以想像得到。」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聰明。」
「為什麼?」
「自認為聰明的人其實最笨。」夏童扮個鬼臉。然後她回一回氣,才繼續說:「你還是說對了。」
「那麼,告訴我,我在想什麼?」
「你在想炎炎紅日,原本哺育大地,權威極盛,然而,轉眼就已西沉,未免有點可惜。」夏童舉起手來,擺一副很一本正經、宣誓似的嚴肅樣子,繼續說:「可是,不必怕,只要安然度過了黑夜,又是黎明,又是顯赫的時候了。」
榮必聰大笑。
「你笑什麼?我猜錯了?」
「不是猜錯,而是猜得太簡單,帶一點點江湖術士的味道。」
「原本就是在江湖上胡亂混口飯吃的人嘛。」
「你是麼?」
「誰又不是了?」
「夏童,我現在才知道真有大智若愚這回事,我從你身上看到了。」
「如果凡事隨和的、不計較的、無是非的愚鈍人士,一律冠以大智能人的美名,我也叨叨光,絕不介意。」
「為什麼要如此隨和,因為無所求?」
「不是無求,而是要求很低。凡事量力而為,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就這麼簡單。」
「難以置信。」
此話才說出口來,榮必聰與夏童差不多同時說:「事實往往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繼而他倆哈哈大笑。
「現在你信了?」夏童問。
「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因為我一直抓不到你有半點不真實的地方。」
夏童吁了長長的一口氣,忽而欲言又止。
榮必聰說:「為什麼會抓不到漏洞呢?答案只可能有一個,就是根本毫無漏洞。你是個完全真誠的人,這才變得銅皮鐵骨,無懈可擊。」
夏童那雙美麗得有如洋囡囡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動,閃爍著水靈靈的光芒。
榮必聰看見了,忽然詫異地問:「你有話要說?」
「我想說,單為你剛才對我說的那番話,而令自己愛上你,也是不足為奇的。」
「啊,是麼?」
榮必聰隨意地答。
之後,二人無話,直至日落。
有一些驚訝、喜悅、悲哀,都是要經過一小段時光讓領受者慢慢消化掉,才會有正常正確的反應的。
夏童的那句說話之於榮必聰,正正是這個境況。
榮必聰一直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直至到晚飯之後,他陪著夏童坐在她那美麗的睡房前一系列台階之上,靜聽海浪聲,仰觀天際的皓月繁星時,他才說:「夏童,你是不是真的愛上我?」
夏童把頭仰著,乾脆就拿個軟墊放在高一級的台階上,枕下去。
她覺得這樣對著星月講話,比較舒適,比較有信心。
她說:「在一個特定的時間與一個特定的環境內愛一個人,是很容易真心誠意的。」
說得太坦率。
也實在說得太殘忍了。
兩情若是真誠時,不在於朝朝暮暮,而在於生生世世。
哪兒來這麼多的生生世世。
就算能有很多很多個真心誠意的朝朝暮暮,已經極之難得了。
夏童淡淡然地說:「此情此景,面對著風花雪月,更添富貴逼人,安康舒泰,要愛上一個人,尤其是像你這麼樣的一個人,又有何難。一個短時間之內的真心誠意是不太值錢的。」
「縱使並非價值連城,也已彌足珍貴,最低限度你感動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