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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梁鳳儀

    丁遜君聽得懨懨欲睡。真不明白這姓方的腦筋,屬於離奇的冥頑不靈。若真是好職員,根本就懂得自律,要勞動到披枷帶鎖式的公司規則去管轄恐嚇他們,也真是白費心機。若說到防範上司偏私,這更可笑。誰個在上位者胡亂偏心下屬,就一如縱容滿朝奸佞,早晚朝綱不振,壞掉大好江山,還勞旁的人幫手防範未然?法律不外乎人情之下,有時網開一面,只不過是籠絡得力下屬的手腕而已,哪有成功人士會一如方坤玲般愚頑古板?

    那姓方的可意猶未盡,又嚴重地宣稱,舉凡員工要超時工作,必須上司在事前簽批,不可在事後補簽,以防私相授受,朋比為奸!

    好容易開完這個會議,丁遜君走回辦公室內,趕忙呷了半杯咖啡提神,正準備再投入工作。

    張家平從對講機傳話進來,竟怯怯地說:「丁小姐,李小青跟她的母親求見!」

    的確是奇哉怪也,怎麼好像小學生帶了家長來覲見老師似,一定又有什麼投訴了。

    一提起這李小青的母親,丁遜君就有些微的不安。不肯講情度理的粗人,有如缸瓦,丁遜君自問到底算是瓷器!

    如箭在弦,已經上門來了,也只好接見。反正在益豐,也不見得任何人有膽輕易撒野。

    李小青尷尷尬尬地陪著她母親走進辦公室來。那胖胖的李太太,一臉肅殺,神情肅穆。

    「李太太嗎?請坐。」

    「不坐了。我此來有句簡單話問丁小姐!」

    「請隨便說。」

    「益豐這般財雄勢大,你丁小姐說一不二,何苦要不住欺侮到我們小職員的頭上來?是否認為我們貧苦人家一定拿你沒法子,就更放心胡作非為?」

    丁遜君很不高興,沒頭沒腦地給這李太太搶白一番,面子固然難過,連情理安在也搞不清,叫人如何接受兼處理。

    「李太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你裝蒜!」

    若不是看在乖乖的小青份上,丁遜君老早將這出言無狀、低三下四的女人逐出房去。

    小青慌忙地解釋:「丁小姐,人事部回絕了我的因工受傷賠償!因而母親生氣了。」

    「什麼?」丁遜君愕然,「怎麼我不知道此事?」

    此言一出,更覺自己面目無光,怎可以連部門內發生的事,甚且由自己簽批而被拒的申請,都茫無所知。

    又是人事部搞的鬼!

    「小青分明地因工受傷,為什麼不可以按益豐定下來的公司規矩索取賠償?」

    這是小青母親向丁遜君追問的問題,教丁遜君如何作答?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好直衝人事部,向方坤玲提出同一質問。

    方坤玲慢條斯理地答:「因工受傷,當然有所賠償。然李小青不是在辦公時間之內受傷的……」

    「什麼?」丁遜君實在沉不住氣:「小青擔心情人節的棚架未能如期完成,才在晚飯後回百惠廣場去檢視,這不算因公?」

    「當然不算。今早聯席會議上,我們才無異議地通過舉凡員工的超時工作,必須上司事前簽批才算數,連超時補薪也得跟這規則計算,何況是大筆的賠償!」

    「我這就給李小青簽批!」

    「你沒有聽清楚嗎?丁小姐,人事部已宣佈了所有事後的補簽不算數。」

    「方姐,你欺人太甚!」

    「主持公道的固執,經常會被人誤會,我毫不介意!」

    丁遜君差點當場吐血!

    她火車頭似的衝進湯明軒辦公室內,也顧不得湯律師房中有客。

    「對不起,董先生,我有公事找湯律師!」

    董植康站起來,望了湯明軒一眼,平靜地說:「等會你有便再找我,沒有人會不經通傳就衝進我的辦公室來的。」

    江湖恩怨一結上了,總會有清算的一日。現今正正是方坤玲與董植康氣債氣償的日子了。

    丁遜君無力而氣餒地跌坐在湯明軒的辦公室會客沙發上。

    第40節

    「明軒,幫我!」

    湯明軒歎一口氣,從前丁遜君斷不會如此不識禮數地直闖至他辦公室來談公事,故此,從前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她一面,即使心是分明偏著她一點,還是可以的。

    現在,不同了。

    連董植康都敢在跟他緊密合作期間,拋下如此一句不留情面的話,就是告誡湯明軒要知進退了。

    丁遜君還是把李小青與方坤玲的瓜葛複述了一次。

    「遜君,改請人事部向我們投保的保險公司申請廣場遊客意外保險賠償吧。」

    「為什麼?」

    「因為人事部有足夠理由認為李小青並非因公受傷!」

    「法律不外乎人情!」

    「對,是否賣人情在乎人,無從據理力爭!」

    丁遜君背脊發冷,要她吞掉方坤玲這口閒氣,實在太難了。

    曾幾何時,自己大大方方地放她一馬,非但不感恩圖報,反而俟機以怨報德,這是何種心態?

    這實是最常見的歪心態!太可惜,丁遜君不像湯明軒般熟讀史書。當年晚清慈安太后在深宮之內,夜深人靜之時,向安然相處了幾十年、共過患難的慈禧太后展示咸豐帝生前的手諭,內容是慈禧日後如有任何不軌、失德敗行的話,慈安就有權代傳聖諭,斬草除根。老實的慈安,以為悠悠經年,彼此都已屆風燭殘年,何必還存此聖諭,有礙姊妹深情,於是決定放慈禧一馬,把聖諭在她跟前燒掉了。她以為對方必定領情,誰知竟遭殺身之禍!

    慈安一錯在於忽視人性的恐怖,世間多是恩將仇報之士,鮮有念舊懷遠之人。

    二錯在於低估當權者人在江湖的壓力,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陰影,永遠騷擾得人不得安寧。聖渝雖毀,長存慈安心上的尚方寶劍,仍然威力無窮,非切除不可。

    三錯在施恩而望報。施恩一定要不圖有償,此舉並非偉大,而是旨在安全。香江之內,還缺不願跟故舊團聚相逢的豪門富戶嗎?誰願意在衣履風流的今日,讓人知道他曾有個千瘡百孔的過往?

    丁遜君才幹有餘,智慮不足。湯明軒不是沒提點過她的。

    「明軒,你不能想辦法,到董植康面前去為我美言幾句?」

    「從前可以,現在根本不會有成效。」湯明軒坦白地說。

    「為什麼?只為你不勞幫已經到手的女人!」

    湯明軒駭異地瞪著丁遜君。實在難以置信,工作上一向理智清明的女人,一沾上男女不正常的關係,竟立時間渾噩得有如市井之徒。

    「不一樣了,湯明軒,是不是,今非昔比?」

    「對,今非昔比!」

    湯明軒心上有微微的憤怒,恨丁遜君的不爭氣,根本不願意再加註腳,他們心中的大不如前,實在有完全不同的詮釋。

    丁遜君霍然而起,離開了湯明軒的辦公室,竟直闖董勁一的門。

    闖蕩江湖以來,最令丁遜君引以自豪的是她從沒有在同事背後放過任何冷箭,連跑到老闆跟前去據理力爭,她也不屑。

    丁遜君崇尚真理必勝,日久見人心。她絕對有把握理虧的一方早晚會出醜人前,不勞自己出手,徒顯低格。

    今天,竟如一頭無端受傷的野獸,突然地失去常性,不能自制,亂闖亂撞,跡近胡作非為。

    董勁一跟前,她表現得並不好。江湖道上的出招過招,很講技巧。如此的衝動,當然比不上有備而戰。

    丁遜君是的確心裡頭太亂太急,於是將整件故事陳列董勁一面前時,雖不致於無事生非,也很有點小題大做了。

    董勁一一直皺著眉頭。方坤玲跟在自己身邊二十年,她是個什麼性子的人,自己還有不知曉的?根本不勞丁遜君講。要護著她的話,也無非顧方坤玲已把畢生青春奉獻給益豐了。待她太薄,被旁的人以此作為攻擊自己做人涼薄的口實,何必?男人對家裡頭的老妻與工作上的老夥計,其實都一般心態,既已跟定自己一輩子了,算是念舊也好,算是維持體面也無不可,反正無人阻礙自己公私兩方面不斷採納新歡,不就由著舊人溫飽,新人承歡,兩全其美了。

    至於丁遜君,在益豐行走多年,不只規規矩矩,且甚得力,雖非價廉,卻真真物美,仍屬物有所值。董勁一不是不喜歡丁遜君的。

    尤其欣賞丁遜君表裡一致的光明磊落,整齊潔淨。從來益豐上下又為此而對她起了三分尊敬,加上她本人的七分才華幹練,差不多是滿分人選了。年來紅透半邊天,是順理成章,令人口服心服的事。

    在這些日子來,情況在變。風言風雨,老傳至董勁一耳朵裡。照說,這年頭現代男女關係太混亂,誰管得著有婚書沒婚書,總之情投意合,便賦關雎,都變成等閒平常之事。何況,職員私生活只要別鬧到公司領域之內,出什麼妨礙公事的亂子,哪個老闆上司不只眼開隻眼閉,甚至乾脆視而不見了。

    然,董勁一總覺得丁湯之戀,不大合他脾胃。光潔人兒一名,為何無端趟這種渾水?像湯明軒這等人材,一個中環就成千上萬,有什麼希奇,值得為他壞了冰清玉潔之身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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