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梁鳳儀
然,每朝的儲君都有他莫大的委屈與難處。再努力,在開國元老跟前還是脫不了公子哥兒的形象。權傾人間的一朝天子,偏又只覺得普天下除了在位的自己之外,無人有本事會飛龍在天,要應付這一總口服心不服的人情,往往疲於奔命,最最激心。
日子有功,忍無可忍,取其位而代之的心理一經滋長,就不可收拾。
湯明軒無疑是太明白董植康的處境與心態了!
然,同情歸同情,倒戈相向,非同小可。董植康成則為王,敗卻未必成寇。
中國人傳統思想根深蒂固,幾時都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事敗之日,只要董植康負荊請罪,這一役可能會變為最有效的父慈子孝催化劑。董勁一說不定會突然感懷老來從子,江山仍是姓董的江山,旁的佞臣卻不可同日而語,必要誅之而後快。
一般的家庭倫理大悲劇,收場時好歹尋個三姑六婆擔正歹角,各人把一總的情不得已、無可奈何都往他肩上擱,便把錯過罪名洗刷得一乾二淨,只剩代罪羔羊一人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白白成了該家族的千古罪人。
第34節
湯明軒並不愚蠢。這條必然的人性發展路程,他知之甚詳,不會貿然往火坑踴躍一跳,自尋死路。
他片刻的猶疑,都已看在董植康眼內。姓董的立時間會意,說:「小湯,我從未虧待過你,江山不可能一人打下來,世界哪有無兵司令會得叱吒風雲?君主將帥各安其位,合作愉快,天下可定。將來益豐分散投資,海內海外兩個大本營,我也管不了。總之隨你揀一個地盤,大展拳腳。如果你不介意留港的話,益豐的董事總經理,非兄莫屬。」
湯明軒不是不高興的,如果不追隨董植康作越級戰,只怕伸長脖子候至一九九七,擠得進董事局去,也不過是六七個董事之中資歷最淺之一員,有什麼大事輪得到他拿主意了!
再往寬處想,萬一市道蓬勃,益豐再行集資,撈到的油水,就不只是家肥屋潤這麼簡單了!
人生斷斷不會苦無機會,只是當機會到手時,當事人能否把握,就是成敗因素了。
大不了,也是丟了目前這份工作而已!江湖道上,翻兩個觔斗,另起爐灶,又是一名好漢,何用等十八年後?湯明軒還未見過有大律師在社會上會站不住腳!
至於道義問題,湯明軒在心內冷笑,他身為法律界人士,太清楚社會上有多少不能繩之於法的不法之徒了!連做兒子的要取父親權位都沒有忤逆的感覺,輪得到他這個追隨董勁一才幾年的夥計講仁義道德?老實說,時移世易,要他湯明軒為存一點厚道,拒董植康於千里,立時拂袖而行,就算自己辦得到,只怕惹起旁人非議,都以為他迂腐陳舊,不識時務,不切實際,不求進取,總之不知好歹。今時今日,道德改觀,人們心上的是與非,全是觀點角度的角逐戰。
有一致認可的輿論讚揚,湯明軒還會站在傳統道德的一面去考慮抉擇,如果不外乎是毀譽參半的話,何苦白白送掉自己的發跡機會?
何況,目前形勢,已是如箭在弦,不可不發。他要是拒絕了董植康的要求,明天就立即可以大休,另謀高就了。董植康是何許人馬?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不如心安理得,管人家說是同流合污抑或識英雄者重英雄,好與丑無非是一句話。本身的實際得益,最為重要。
大計已定,湯明軒第一步是去找范兆榮。
很明顯地董植康負責聯絡永通銀行的總裁孔家全,大少爺雖可算得上智勇雙全,然,口袋裡的錢,還是不夠,要買起益豐的控股權,只有向銀行商議借貸,彼此議定收購價,由永通作財務支持,收購所得的股票放回銀行作按揭,太子爺則操益豐的行政管理權,將董勁一貶為太上皇。
至於范兆榮的腳色,當然是力邀他作主持收購的楂盤經紀。益豐一直由馮氏經紀行任莊家。馮展球跟董勁一共富貴與患難數十年,當然不能讓他的經紀行預聞此事,選了范兆榮跟馮氏過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同行如敵國,華資經紀只在抵禦外侮時,才會同聲同氣。幾十年來,范兆榮看不起老馮卑微的出身,認為他英文字母都認不齊全,是拉低華資經紀身份的罪魁禍首。
至於老馮,名正言順的白手興家,自承目不識丁,卻雄霸港股天下,自豪至極。他認為范兆榮念過幾年番書,仗著家勢橫行,得來的一些客戶也不外乎是祖蔭的變相而已,自然不屑把他放在眼內。
既有這種微妙的人際關係在,利用之以遂董植康謀朝篡位的野心,也是最高招數。
果然,湯明軒放工時跑上寶榮,親自向范兆榮表明來意,立即獲得這位范舅舅的首肯。
「為求保密,明軒,我倆的機票由我的辦公室代辦好了,別讓益豐的人知道你到馬尼拉去。」
「是的。」
「頌恩那兒,你也得編個借口交代一聲,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不妨借用。她現今身份不同,應該不難纏。」
范兆榮的一番話,才叫湯明軒醒起妻子的「新歡」,一旦踏足商場任事,人總會變得開朗大方,湯明軒肯定盛頌恩未曾躍升為職業女性之時,他就算如廁,妻子也會要求站在男用洗手間門口等候。
這個轉變,對湯明軒也真的不辨悲喜。從前依人的小鳥,如今可以一個星期內有四天晚上不見人影,說是跟客戶應酬去了。對於丈夫的行跡,隨便問幾句,一派無所謂的樣子,攪得湯明軒一天裡頭,矛盾千百萬次!
沒有一個男人不自私。湯明軒的理想是自己的兩個女人都非常緊張他的存在、去向、好惡,然,又都不嚕囌、不追究、不干涉他的言行與自由!
天下間當然沒有如此這般的幸運兒!
盛頌恩自任職寶榮以來,湯明軒從沒有上過她的辦公室。這天乘便作了個例外。
「相請不如偶遇,我帶你到會議室去喝杯奶茶。」
盛頌恩歡天喜地地拖住丈夫,往寶榮的會客廳走去。
「倒不如到外頭好好地吃一頓飯,反正已到下班時分。」明軒建議。
「笑話了,這個是什麼市道?我們寶榮的人可以在晚上八時前下班嗎?」
近日股市興旺,恆生指數上揚,經紀行忙,是意料中事。只是頌恩那投入的語氣,使明軒驚駭,沒想到妻子已完全融化在另一個生活圈子內,自認是其中一員。
「頌恩,本週末,我要到菲律賓走一趟!」
「公事?」頌恩替明軒放了兩顆糖在奶茶內,一邊拿起匙羹攪拌著,一邊問。
「對。」
「什麼時候回來?」
「很快,幾天功夫而已。」
「祝你旅途愉快!」盛頌恩非常誠懇地說。
「你不問是什麼公事?跟什麼人成行?」明軒好生奇怪。
「哦!如果有必要讓我知道的,你自然會說。也許是業務秘密,我不應預聞。」
湯明軒很呆了一呆,天!職業之於女性,是變型兼洗腦機器,效用百試百靈,都是一個模式出的產品,一沾到公事,最缺學養的女人,都會驀然灑脫大方起來。相反,女人的畢生事業若果建在愛情之上,必然是說多小器就有多小器!奇怪不奇怪?
週末之前的這兩三天,湯明軒不知是否因為大事當前,心情多少有點緊張!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總是沉默。
盛頌恩倒沒有多大留意湯明軒有異於平常的表現。反而是丁遜君非常敏感地覺著事有蹊蹺,不住追問:「明軒,你有事瞞住我?」
「別杯弓蛇影!我只是累!」
「本週末,你真不能騰空出來見面?」
「遜君,只這個週末不見面罷了,才兩天功夫!我是真的走不開,范家有喜慶,聲稱自己人定得出席,他家人多勢眾,一有長輩壽宴,就鬧一個週末!你多多體諒!」
遜君沒有做聲,她不是不思疑的。湯明軒分明忘了他從前說過的話,他最怕應酬范家的人。見那些姨媽姑爹一個晚上,也頭痛欲裂,這回何只應酬一個晚上,整整兩天功夫的周旋呢!
第35節
遜君一直惴惴不安。說男人能為女人帶來安全感,但自明軒闖進她的生命之後,遜君一天到晚就防著會有不愉快的突發事件!
遜君的第六靈感告訴她,也許這個週末,盛頌恩約好了湯明軒到哪兒耍樂甚或攤牌去,明軒不要她吵鬧擔心,於是好歹瞞著她!
思前想後,遜君把張家平叫進辦公室來,說:「家平,公司經常光顧的那家旅行社叫什麼名字?」
「福星旅行社。」
「嗯,我打算明天週末到外頭走走,你替我看看有沒有到泰國去的機票?」
家平答應著正要離去。
「家平,問問福星旅行社的人,這個週末我們公司有沒有高級職員也到泰國旅行去,不要給我們同一班飛機,省得我還要在散心時顧著應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