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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文 / 梁鳳儀

    不久,顧春凝的回信寄來,大意說,

    「近月來,疏於問候,只因庭鈞病逝,新寡心情惡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煩且悶。為庭鈞的一病,家資耗用不少。然,如老師有緊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國老父,請求接濟,只是未到最後關頭,不欲多添老人憂慮。老師,請多多保重,師妹與慕天是老師畢生至愛,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們相見,讓我有機會稍盡心意,稍報師恩。」

    信是寫得相當含蓄,也實在非常清楚。

    顧春凝是一定會盡力照顧競之和慕天的。

    這才使莊世華放心讓女兒跟慕天成行。

    啟程前的一晚,世華寫了一封信,信封寫上顧春凝的地址電話,放進一個小膠袋內,密封起來,再啁競之把膠袋縫在內衣裡頭。

    慕天一早就將乾糧備妥,再把莊世華辛苦籌得來的一些錢收藏在褲頭袋內,就好好上床睡覺,以養足精神。

    競之父女倆相擁著,一整晚,不曾入睡。

    還是到近天亮時,競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淚。

    啟程時,晨光熹微,莊世華不打算送他們去火車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園子內,父女泣別。

    競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磚地上跪了下來,給父親叩了三個響頭,跪了好一會,仍然捨不得站起來走。

    連慕天都跪下去了。

    終於讓莊世華一手扶住,說:

    「慕天,我把競之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報答我了。」

    慕天鄭重地點了頭,再扶起競之,這就出門去了。

    他們乘早班火車先到東莞石龍橋,便得下車。因為一入寶安縣範圍,即有第二線邊防設在松崗,由解放軍把守。

    准坐火車直入寶安,都要備有邊防證,才可入特區之內。

    慕天與競之當然沒有邊防許可證,故而在石龍橋站下車後,再坐公路車至松崗邊防。

    仍然是有錢使得鬼推磨,載他們到松崗邊防去的是一輛運載蔬果的貨車,司機問都不問兩個大孩子為什麼要到松崗去,收了錢,就讓他們坐到車後去。

    松崗邊防下車後,到珠江江畔還有好一段路,幸好,他們身邊帶有地圖,曉得方向。

    「競之,我們要不要等那些單車經過,坐到單車尾去省得走這一段路。」

    競之想想,點了頭。

    反正身邊的錢,到了香港就用不著了,這最後一程就算花光了也無所謂,省著氣力應付江海最重要。過了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邊叢林太久,也是危險的。

    二人坐在兩個女工人模樣的單車尾,對方講的是廣州東莞話,為免講多錯多,競之假裝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把二人撩得笑了起來。慕天則以普通話對答,對方又莫名所以,一於只收了錢,送他們一程便算。

    下車後,還未入夜,他們急急沿著山邊小路,跨過山崗,直奔至江邊去。

    樹林是茂密一片,慕天與競之手牽著手,坐在江邊的幾棵大樹樹蔭之下,還要靜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開了行囊,把乾糧拿出來,分了饅頭給競之,自己卻吃不下。

    「慕天,怎麼呢!吃嘛,要吃飽才有氣力游呀!」

    「我想起從前……」

    慕天看著手中的饅頭,曾幾何時,為了一個這樣的饅頭,他被人狠心地打至頭破血流,還是因此才遇上莊競之的。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是小競之救了他。到最近,上山遇險,又是競之把他救活。兩次生死邊緣,全憑競之。如今他們要再賭一次命了,等下波濤起伏,驚險橫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難,怕競之這次也無能為力了。

    一種沒由來的恐懼,似是從前兩次曾有過的生死關頭的惶恐,侵襲心頭,使他連連冷顫。

    慕天奇怪競之怎麼可能如此冷靜,氣定神閒地吃著饅頭。

    「競之,如果我們到不了香港呢?」

    「不會的,慕天,我們會到達那兒,我有個強烈的感覺。」

    「真的?」

    「這一次必是個艱辛的旅程無疑,然後,我們上了岸,過的日子還是會很苦,我們撐著挨過多個年頭之後,就會從此安穩了。」

    競之的口吻像個預言家,一點疑慮都沒有。

    「你怎麼能這般肯定?」

    「因為上山採藥的那次,我當天起過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難以作補償。現今你不是活著嗎?我還未有受過什麼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魚腹,只不過是一下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並不吻合呢,所以,我們不會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來如此。

    「真的,我們不會死,請放心!」

    競之強烈而堅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過慕天的心,一陣沮熱湧上來,燙著他的臉。

    驀地,他有一股強烈的慾望,要把競之溶入他的體內,只要有競之在,他就有生存的力量。

    前兩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點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競之分開來掙扎,分開來努力。

    他與她,必須是一個共同體,才有抵抗疾病、死亡、憂慮、惶恐、悲傷、無奈的一切力量。

    他把競之緊緊地抱住,夢囈般嚷道:

    「競之,我們不分開,我們不分開!」

    他吻住了競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過氣來。

    競之的確有陣陣的暈眩,混雜著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著慕天的體重,心上卻承受他熱切的愛寵。那種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離的震盪與喜悅,濃烈而清晰地瀰漫全身。

    這一次的感覺,將是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競之微微張開跟睛,偷望一眼,只見頭上有一顆顆的星星,像要灑落在慕天和她身上似的,四周圍的星光燦爛,熠熠生輝。

    競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慮,這怎麼可能是個結束呢?只會是一個開始,一個美麗的開始。

    慕天睡著了。

    競之輕輕地將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過來,我們要下水了。」

    暮春時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勢順流而下,正好省一點力氣,但望如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慕天與競之從小就在鄉間那條河上學習游泳,浸在水裡頭,一整天都不覺疲累。

    現今,他們浮在水裡,保持了一個互相看得到對方的距離。

    實際上,隨著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氣,這是他們知道的。

    已經好幾個鐘頭的時間了,週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聲,是唯一的氣息。

    競之久不久揚聲叫一聲:「慕天,慕天!」

    慕天回應著她:

    「競之,競之!」

    就這幾聲呼應,他們知道彼此還是攜手同行,並肩作戰。

    只要能看到燈光就好,一有燈光出現,就是港島在望了。

    海水沖入口裡頭,還是淡而無味,證明他們仍未能脫離險境。

    必須海水由淡變鹹了,才是游至香港水域中去。

    那一刻是總會來的。

    慕天這樣想著,競之也這樣想著。

    漸漸的,他們的距離拉遠了,競之並未發覺,她一直浮游,腦海裡竟翻來覆去地想著未下水前的一幕。

    越是這樣,身體就似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強勁力量,競之完完全全不覺辛苦與勞累。

    是不是由少女而至小婦人的轉變,會得使人由弱而強的呢?

    競之陶醉地想,從前她只需要背負自己,如今,她更要名正言順地背負慕天了!

    對,慕天呢?她回頭一望,黑漆一片,不見了楊慕天!

    「慕天,慕天!」

    競之大聲叫喊,嚇得什麼似的,一直往回游去。

    在不遠處,果然在黯黑中,微微見到了慕天雙手在撥動掙扎。

    競之飛快地游過去,一把托住了慕天的頭。

    慕天這才回一回氣,以微弱而震驚的聲音說:

    「我腿部有點痙攣!」

    「你放鬆,全身地給我放鬆!」競之說。

    慕天越來越緊張,他的手在亂抓,搭在競之的肩膊上,就像條蛇般纏上去,不放,越扣越緊,兩個人的重心加在一起,直往下沉。

    競之拚命地掙扎,嚷:

    「慕天,你放手,否則,兩個人都要死!」

    她這一喊,微微收了效,慕天的手放軟,競之使勁地打了慕天一巴掌,再順勢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撥動海水,以仰泳繼續奮力向前游去。

    「啊!慕天!」競之在心裡輕喊:「這一次以後,我的一生就輪到要你照顧我了,慕天,好不好?好不好?」

    競之其實極度心慌意亂,在他們準備偷渡的那段日子裡,因暗暗收集資料的緣故,聽了很多各種的故事。

    也曾有過一對循水路偷渡到香港的情侶。途中,男的筋疲力竭,瀕臨沒頂,女的拚命地把他背負著,千辛萬苦,死不肯放棄,終於游上岸了,把愛人放下來一看,卻發覺對方已然氣絕,

    甫抵繁華之地,只落得孑然一身,早知道有這番生死相分的遭遇,寧可生活再苦,也死在裡頭了。

    競之的心發麻,渾身打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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