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梁鳳儀
放工後反正還要花精力心思去應酬逢迎他人,為什麼不乾脆討好相處家人算數?說到頭來,還是血濃於水,感情上的三更窮來五更富,到底容易雨過天晴。
每次搖電話找不到念真,最怕懇求她那包租婆留口訊,對方的語氣每每令我難受得誤以為自己向她求借金銀錢帛似的。
直至念真加了薪,自行安裝了獨立電話,我才算鬆一口氣,想她亦然。
每次去看念真回來,我就特別的覺得母親與我共住的小公寓相當可愛。
最低限度,我在房裡太久太悶,還可以到客廳裡伸伸懶腰。到底是自己地方,心上沒有打擾的壞感覺。
因而,要成家立室的話,若不能兩口子搬到一個獨立的小天地,還要租住房間,如要跟夫家的親戚擠在一處相處的話,無疑使生活上的舒適收縮減退。忍受不來!
少女情懷,當然有想過兩情眷戀,哪怕屋漏更兼連夜雨的浪漫。自犧牲之中感受到深情的那份壯烈與堅強,從來都夢寐以求。
然而,縱有共患難、同甘苦的情操與理想,還真要找到那個值得與之攜於合作的對象。
我從不忘記,人們未必會因你的妥協而自願修正對你的要求。為一個自己深愛的人與一份刻骨銘心的情感,而屢屢讓步和犧牲,是可以的。若是只為人生旅途上的一個伴侶,而要無了期地委屈自己呢?那是很不相同的另一回事了。
偉大的行為全仗偉人的心靈支撐。
我並不能過分高估自己單靠血肉之軀去抵受壓力的能力。
人生的伴侶何其多。
可以是一堆書、一撮朋友、一番事業、甚或一些嗜好,不必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對象。
我是比我的實際年齡世故成熟。
這有可能代表著一份早來的滄桑。
然,我不介意,我立心好好保護自己。
話說回來,若要談婚論嫁,對方沒有給予我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愛,最低限度也要為我帶來比較進步的生活方式。
前者是緣份、是命定,無從努力。我亦強求不得。
後者呢,只講積聚而已,我有權注意、要求與選擇。
在這個層面上,鍾致生已經有了相當的基礎,他縱不能為我帶來生命上的瘋狂喜悅,也夠資格給我安定的下半生。
一下子想到那些銀行中上級職員在退休時有一筆可觀的公積金,我就苦笑,因不辨悲喜。
悲哀的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今天已能預計到明天的發展,初踏江湖時已能看見退出武林後的情景,乏味寡情,甚而無聊至極。
喜悅的是到底算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小經風險、小受磨難,已算相當福份。
因而,跟定了鍾致生,算是福份了。
我輕歎。
至於說,人品呢?相處以來,我未曾發覺致生有什麼額外惹我憎厭的言行舉止。
很奇怪,我們還是在最初的表明動向意願的階段,我覺得跟他相處,已有點老夫老妻的氣氛。
太多的不言而喻,代表著溝通不成問題,可惜同時象徵出平平無奇,缺乏刺激與突破。
章氏真的走運了,除了非洲的生意客路通暢無阻之外,其餘美國的訂單亦滔滔不絕,單是輸往前者的銀器首飾,與運進後者的女裝絲襪,貿易金額竟高達每年六百多萬。
章德鑒和我實在忙得頭昏腦漲,不亦樂乎。
這天,章德鑒把一份早報放在我辦公桌上,說:「我已刊登了一段僱用文員與信差的廣告,想這一兩日內,就有應徵的來信,你且挑選合意的錄用,功夫太多,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果然,應徵信一大疊,花了我整整一個晚上,才整理完比。
而章德鑒又讓我擔任面試的主考官。
這份職責帶來了一份無比的喜悅與榮耀。
我對那個叫方婉如的女孩子說:「你明天就來上班吧!」
話才講出口來,心上就有種前所未有的權威感。這種感覺原來很好受。
第8節
現在我明自為什麼當權者會得抓緊權位不放,連我這麼一個小職員,初嘗當權者的架勢,也使我心旌搖蕩,很受用。
這個方婉如比我還年輕,十九歲,剛預科畢業,念一年商科,現今一邊做工,一邊上夜校,考高級秘書文憑。
就因為看上了她勤學這一點,因而錄用她的。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決定性因素,就是她可以立即上工。
其他的求職者,最快也得候上兩個星期,我怕自己都要忙死了。
絕不誇大,這十天八天,因趕運貨品,日間奔波於廠房與中區寫字樓之間,每至黃昏日落才摸返公司去,坐下來整理文件。
每晚直熬至十一時多,又披星戴月地趕回家去。
母親曾怪異地問:「你這是幹什麼了?差點比舞小姐還要晚下班!」
我懶得分辯,趕緊蒙頭入睡,隨她想什麼去。
這一晚,又搞至十一時多,章德鑒對我說:「很晚了,一切留待明天吧!」
我把檔案簿合上,有點如釋重負。
「有人來送你回家去嗎?」
章德鑒這樣問,是因為致生差不多晚晚都在十時左右搖電話來,講好時間,在辦公大廈門口等我,送我回家去的。
今晚,沒有電話,因而章德鑒有此一問。
我搖搖頭,自動解釋:「致生今兒個晚上有朋友擺結婚酒,不來了。」
「哦!」章德鑒輕輕地應了一聲,就再沒有什麼表示了。
我們是一塊兒走出中環的大街上的。
章德鑒為我揚手叫了部計程車,拉開車門時,他稍遲延了一秒鐘,就說:「讓我送你回家吧,這陣子街道上治安不是那麼好!」
坐到計程車上去時,我的疲累一下子發作了,把頭枕在沙發上,身子稍稍滑下。
我心裡驀地警覺:怎麼竟會忘了儀態了,對方還是我的老闆呢!
這微細的舉動,看在有心人眼內,是可以起誤會的。
太過不拘束、不客氣,只象徵著自己以為跟對方的關係至為熟絡密切了。
我跟章德鑒,就是這種情況嗎?
跟在他後頭工作近三年的日子,不錯,很有點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親切。然,尊卑有別,我們依然有一份揮之不去的生疏與隔離,我怎麼都忘了?怕是累昏了所致。
於是,慌忙微微坐直身子。
章德鑒一路上並不做聲,他向來是個沉默的人。
車是差不多已到目的地了,他才像下了什麼大決心似的,分明看見他狠狠地吞一吞唾液,才跟我說話。
「我們今年賺了一點錢,這真要多謝你。」
沒想到他會如此真誠而客氣,一時間不曉得回答。
「我老想在公司裡向你表示謝意,只因一忙,腦子裡頭只有公事,別的就記不起來了。」
我原本可以回答一句半句,什麼「托你鴻福」之類的客氣話,只是總出不了口。
只覺領受了他的感謝,很有點天公地道似的。
我是確曾花了精神血汗在這章氏的生意上了。
別的且不去說它了。其實在這麼一間一人公司任職一年後,學曉了出入口生意的板斧門徑,要轉到較大規模的公司去,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反正經驗已經到手,大可伺機跳槽,過橋抽板。
然,我連報紙上的僱人欄,也一直懶得翻看。
實行一心一意,要跟章德鑒做到章氏成功為止。
才在上星期,我氣沖沖地跑上廠房去,為著佛特爾公司的訂單吵嚷不已,無非是對公事入心入肺的表現。
我辦事的原則是除非不答應客戶,否則必定如期完成,斷不能以任何借口,延遲貨品赴寄的船期。
這是基本的做生意於法,相信任何人都明自,並不是我一個如此,我相信很多人都會有如此反應,所以,廠房生產部控制時間失調,以致貨品起貨時間拖長,最能使我急如熱窩上的螞蟻。
廠長給我解釋說:「是我們那啤機出了問題,並非我們刻意遲起貨。」
我暴跳如雷,道:「故意與否根本不成問題,客戶只看後果。後果無傷大雅,他管你是不是一番惡意。否則,就算是好意他也不理會。」
我說錯了嗎?
世界上太多好人做壞事了。
我才不管誰是好人壞人,只不希望好事多磨,壞了大事。
客戶關係不是容易建立的,一次不忠,百次不用。非謹慎不可。我相信這絕對正確,而且百分之百。
我也不管那廠長高興不高興,就此拉長了臉,坐著也不肯走,直至肯定他們的維修部人員把啤機修好,再加開夜班趕貨,我才放心地離去。
人是有惰性的。只有不斷有人在旁鞭策,才會發奮。
那些工廠,多多訂單都接到手裡去,為求不要走漏生意,根本明明是力不從心,於是很多良善的客戶就會倒霉。只有凶巴巴、睜大牛眼的看牢著他起貨的人,例如我,才會平安大吉。
要好好地履行我的職責,是要用全心投入,加注甚多感情關懷在生意上,才可成事的。稍為疏散,功效就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