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梁鳳儀
除了心上那份為著陌生而微微存著的尷尬外,我真的沒有享受過異性對我表示好感的刺激與興奮呢。
人生戰場上,對所有私情與公事之處理,大概都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此念一生,神經才稍稍鬆弛,頹然入睡。
母親每個星期天的節日,都是五十年不變。
晨早到菜市場去買滿瓜菜肉食,回家就躲在廚房裡忙那一陣子,把午膳晚飯的菜餚都預備好了,就大開中門,迎接那三位慣性的麻將搭子,一屁股坐下來,不由分說就戰至半夜三更而後巳。
這種在麻將台上表現的永不言倦、再接再厲的奮鬥精神,如果發揮到其他工作上頭,怕人人的事業都會燦爛輝煌,一日千里了!
我假日的最高享受就是元龍高臥,就算轉醒過來,也直賴在床上,肆意地把時光虛耗在百無聊賴、胡思亂想之上,心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奢侈享受感覺,相當受用!
一星期有六天都受那鬧鐘的窩囊氣,準時准候把你催醒,真真為之氣結。
除了賴床,就是看書。書中縱無黃金屋,亦無顏如玉,但肯定有良朋知己。看一本好書,像交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每讀到精彩之句,我是轟然狂笑,或是拍案叫絕。這種心靈上的溝通共鳴,正正是朋友可貴之處。
這天又翻亦舒的著作,有這麼一段:「現今的男人好怪,有鬍子的像賊,下巴禿禿的像太監!成什麼世界了!」
我管自在床上笑得手舞足蹈,簡直喘不過氣來。
想這是個自動變性的時代了,在社會上幹活一段日子後,男變女,女變男,後者的情況較前者更顯著,更不能避免。
女性在謀求獨立的過程之中,究竟要付出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眼前的成例怕是屢見不鮮了。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自我有了穩定收入後,第一件買給自己的禮物,就是床頭電話分機。可讓我自由自在躺在自己的天地裡享受跟朋友暢談,誠生活上的一大興趣。
電話筒傳來啜泣之聲。我嚇那麼一大跳,忙問:「誰?是念真嗎?」
對方只喊了我一聲,跟著整整五分鐘都在哭個不停。我一直拿著電話笥,六神無主,竟隨著那淒厲的哭聲,開始有點肝腸寸斷的感覺。
直至李念真緩緩地回過氣來,我才問:「什麼事發生了?」
「錢其昌移情別戀了!」
啊!原來如此。
我默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念真與其昌都是我的大學同學,大學時戀愛早已鬧得如火如荼,只等到畢了業,到社會上謀事工作,打穩經濟基礎後便實行開花結子了。
念真不錯胸懷大志,畢業後走進本埠有名的財經機構盛才投資集團去,不足三年光景,已經扶搖直上,無疑是她拚死力做事之故。
然而,女孩兒家在事業上再得意,一顆心還是會放起碼一半到婚姻上頭的。
李念真當然只是嘴裡說得硬朗,老講緣來即團聚,緣盡即散的大道理。其實她的確無異志地愛戀著錢其昌。
其昌在政府裡任政務官,前途不能說不好。然而,再忙的政府工都跟商業機構步伐有距離。其昌曾對念真的拼勁出過微言,無論是男性的自私心理,不大願意自己身邊的女人過分能幹,出類拔萃,抑或他捨不得女友放太多精神時間在工作上,因而疏忽了兩情眷戀的情趣,我們都隱隱然覺得他倆的關係已經亮起紅燈。
不是不略盡朋友本份,坦誠地提點過念真的,記得譚素瑩就曾斬釘截鐵地跟她說過:「幸福婚姻的模式多是由男方擬訂的,好歹把自己塞到了那個包裝裡頭去,若真的適應不來,就要出軌了。錢其昌喜歡淡靜生活,你若然依舊過風起雲湧的日子,衝突早晚難免。要就一門心思做女強人,要就跟在他屁股後頭走,拿份工當作幫補家計算數!」
當時,念真還笑嘻嘻地說:「若真不能兩全其美的話,那還是選擇自己的事業為上算了,終生的看著一個人的眉頭眼額行走做人,只拾回半個自己,怎麼吃得消!」
言猶在耳,就出事了。
可見心理準備多充足,一旦面臨孤清冷靜的日子,承受遺棄的壓力,心裡還是難受得可以。
畢竟有多年的深情在。
一旦有這種瓜葛發生,旁的人只能靜靜地,抱著同情的心境,做個聆聽苦衷者,實在愛莫能助。
念真也許真是女強人本色吧,她只斷斷續續而又簡簡單單地在飲泣聲中告訴我,就在上兩個禮拜,驀然發覺已經沒見錢其昌好些天,只為她要跟上司到東南亞公幹,回來後又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陣子,稍微閒下來,回頭顧念一下男友,就發覺已有事了。
我黯然。
難過的感受並不單為兩個老同學的分手,更為念真可以在事發後十多天,才忍不住抓起電話筒來向我哭訴,可見真是曾經硬生生地把悲痛吞到肚子去,直至忍無可忍為止!
難為她還曉得試圖幽默地說:「沒想到這年頭,什麼位置與角色都有黃雀在後,虎視眈眈。這倒證明我的品味不差,錢其昌是搶手貨!」
真是啼笑皆非,我說:「出來走走好嗎?散散心!」
「不!謝謝你,楚翹!昨天晚上睡得不好,今個兒起晚了,剛才一下子從床上驚醒,發覺原來又要捱過一天,忽然的悲從中來,才騷擾了你!哭出來了,講出來了,已經舒服得多。今天我還得躲在家趕寫一份工作建議書。」
「明天吧!我們都在中環上班,一起吃頓午膳。」
「你不用擔心我,明天就更沒事了,星期一至星期六,總容易過,最淒涼是星期天。該歡樂的日子沒得歡樂,情緒最受影響。」
職業女性的心態甚至乎病徵,都在李念真身上活靈活現,纖毫畢現了。
只不過需要一陣子的喘息,或者說,只夠資格有一個短暫的歇腳處,便又沙塵滾滾,提刀上馬,肉搏沙場,再戰江湖去。
誰說不是木蘭從軍?
現今的女人要維持女人的氣質與派頭,除非像式薇,完完全全做付託喬木的絲蘿去,其中的悲喜份量分配如何,也還言之過早。
第4節
掛斷了線之後,心情沒由來的落寞,再無法集中精神看書。
自己有一點點的覺得不得意,怎麼像在水中央,兩頭不到岸似!既不能有式薇的手段與運氣,尋著個如意郎君,不由分說地嫁掉了,又不能像念真,把心一橫,將兒女私情置之腦後,專心搏殺事業。
我是如此的逆來順受,見一步走一步。
社會上怕多的是我這種妙齡少女。
然,不是如此這般,又如何了?
雖雲機會永遠在你左右,只須留意,自然有成,還真要講講時來運到。
我推開房門,意欲到客廳去走走,舒筋活絡。一陣麻將的辟啪之聲,立即傳進耳裡。
我下意識地稍稍縮回腳步。
然而已經太遲了,母親的眼角瞟我,立即說:「每逢假日就睡到日上三竿,不知就裡的人,還以為你定是幹什麼職業的了。人家少男少女。星期天節目一大籮,唯獨你是賣剩的蔗!」
母親從不曉得在人家面前給我兩分薄面,反倒要那群雀友們群起給我維護,好等大家下得了台。
心上氣悶、翳痛,立即打道回府,又把自己關在睡房去,生大大的不忿之氣。
真想伸手打電話給念真,或者找素瑩吧,央求她們陪我到外頭去吸一口新鮮空氣去,免得在這兒窒息。
想想,也真沒中用。
人家失戀了,還能撐得住,吐罷了十分鐘苦水,又是一條好漢!我只不過受了自己母親的一點點閒氣,就急得什麼似的,無法再靜下心來在房裡閱讀。
於是倒抽一口氣,再蜷伏在床上,看小說去。
蠅頭小字,無法直闖腦海,遑論引起共鳴,我只好強著自己適應。
張愛玲說過的「凡事習慣下來就好了!」
寂寞亦然。
床頭電話鈴聲再響起來,石破大驚,竟有如沙漠清泉般受歡迎,我飛快地接聽。
「我找阮楚翹小姐:」
對方是男聲,似曾相識。
「我是鍾致生。」對方聲音很有點喜形於色。「剛搖電話給你,老是接不通,以為電話壞了,又以為你給我的電話號碼不正確!」
我失笑。鍾致生大概怕我把個假電話號碼給他吧!男人們也有很多臉皮薄薄的,承受不起追求時的壓力。
我心情頓時大為輕鬆,一定連語調都充滿了鼓舞性。他終於說:「這天下午有空嗎?想請你到外頭去飲杯茶,散散心!」
這是他提出的第一個約會,立即答應下來,當然太有點求之不得的味道,況且,原來星期日下午完全沒有節目,也實實在在露了寒酸相。
然而,我一口答應下來。
掛斷了線,自己還真聳聳肩,有點無可奈何。
凡是向現實低頭.都必定有這種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