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頁 文 / 梁鳳儀
杜晚晴有著迷惘。
情況好像有點出乎她意料之外,然,又不能說有什麼不妥當。
正在猶疑之際,女傭從室內對講機傳來訊息:「客人已經到了。」
冼崇浩火速地在杜晚晴的臉頰上親吻一下,囑咐:「我先下樓去迎賓,你整妝之後再給我好好招呼嘉賓,尤其是殷法能,他是我的至寶,這兩天來,公事煩得他頭大如牛,布力行又跟他翻了臉,不肯替他背黑鑊,我已經竭盡所能,讓他滿意,餘下來就是你的功夫了。」
說罷就飛奔走下樓去。
杜晚晴望著鏡子出神。
她無法自控地想,布力行不肯為殷法能背的黑鑊是什麼?他不願意順從殷法能,而冼崇浩願意,究竟這只黑鑊是應該為他背負呢?抑或應該頑強反抗,置之不理?
想破了頭,也無法出現真相,倒不如暫且擱下,候著時機,再跟冼崇浩好好地說。
跟冼崇浩離開了兩個星期,杜晚晴隱隱然覺得二人產生了一點點的距離。是要再度好好溝通的了。
也難怪,大都會內的人情事理,瞬息萬變,必須分分秒秒的聯繫以尋求認同與諒解。一旦疏遠,就會出現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境況了。怨不得。
杜晚晴想通了道理,立即快快穿好衣服下樓去。
當醉濤小築的女主人走下樓來時,客廳上揚起了歡呼聲和掌聲,歡迎杜晚晴出場。
殷法能興高彩烈地拿起了杜晚晴的手,很紳士風度地吻了下去。
「多謝你宴請我們。這幾天來的煩惱,在見到杜小姐之後,都要一掃而空。」殷法能如此說,並攜了杜晚晴的手,介紹她認識在場的嘉賓。
又是另一撮的達官貴人、議員政客。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過了。過往,她對客人的名字與身份都能在聽一遍之後,就記牢;可是,如今呢,滿屋貴客,杜晚晴實在攪不清楚誰是准,只為她無心裝載,她認為這種一般的應酬場合,以一般的心機與手段應付過去就算了。
在她心上,只有一個冼崇浩。
又為了冼崇浩堅持殷法能是他最看重的人物,故而杜晚晴也留意他,覺得要好好招呼他,只此而已。
無論如何,晚宴在出色的安排下,賓至如歸。
一整晚,杜晚晴發覺冼崇浩有意跟她分開來應付不同的嘉賓,殷法能是整個的撥歸杜晚晴打點了。
坐在殷法能身邊的除了杜晚晴之外,還有一兩位外籍人士,其中一位是利必通銀行的主席。
他們的談話,完全是風花雪月,只觸及本城內政壇商界的各式笑話,並不談什麼正經大事。可算是相當輕鬆而有趣的。
直鬧至三更二鼓,名副其實的酒醉飯飽,客人才紛紛告辭。
利必通銀行主席重重地握著杜晚晴的手,跟女主人告別。一定是酒喝得多了的緣故,一雙碧藍的眼珠子周圍盡現紅絲,瞪著看杜晚晴時,顯得有點色迷迷的樣子,使杜晚晴略感不安。對方說:「冼崇浩必然前途無可限量,既有膽識做前鋒打手,擋在殷法能前面逞其忠勇,又有這麼美麗迷人的未婚妻助他處理後勤服務,一定比布力行更得寵。這一次真要辛苦他了,得好好慰勞。」
利必通銀行主席禮貌地吻在杜晚晴的臉頰上,一陣惡濁的酒氣熏過來,只為他在晚晴的耳畔說了幾句話:「你大可放心,存款已在利必通的羽翼之下,安全至極。這已是一項價值相當的報酬了,請你們兩口子繼續努力。」
杜晚晴茫然。
利必通主席再重重地握著殷法能的手,說:「但願有驚無險,老家那兒,你照會了沒有?」
殷法能臉色剎那凝重:「已經叫他們安心了,且我已鄭重地提出抗議,若是次次都要我們為了老家的利益而出言不遜,民望無止境地掉下去,做任何事都會更棘手。我們的聲譽是一回事,是否能從心所欲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城的人比印度、錫蘭等民族的確聰明很多,且時移勢易,歷史經驗教人們提高警覺,不但對他們的老家如是,對我們的老家也如是。」
「別囉嗦了,好好地享受今晚,良宵苦短。朝廷不會用餓兵,你放心!」
終於偌大的客廳,只走剩殷法能一位貴客。
冼崇浩示意杜晚晴先回睡房去,他跟殷法能還有點公事磋商。
杜晚晴微笑地跟殷法能道了晚安,再低聲對冼崇浩說:「別弄得太晚了,你明天還要早起。」
冼崇浩點點頭。
杜晚晴重坐到妝台前卸妝時,心頭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從前,周旋於各個大亨富豪之間,杜晚晴永遠揮灑自如,從容不迫。明知道自己跟他們的特殊關係,也不覺得如何心驚肉跳,畏縮不前。
今晚呢,應酬著幾個洋鬼子,縱使沒有語言隔膜,但總是心上惴惴難安,老有種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怪感覺。
杜晚晴推想,必是為了這近日來,自己太留意政情時事,對中英兩國政府的態度和手段都認真地私下作出評價來,故而不期然地起了心理障礙。
無可否認,在朝代即將轉移的這個大時代內,處於社會裡頭的中國人,最易產生兩種情緒,一種仇外,一種媚外。可能兩種情緒之所以產生,都是為了自己和本城的利益著想,而以不同的手段處理。
其實呢,不論仇外抑或媚外,都是越軌的、過分的、不適宜的。
然,無可否認,無法自制的情況下,杜晚晴發覺自己的情緒偏於仇外,只為港英政府在幾宗跨越九七的事項處理與部署上頭,令她失望、教她鄙夷所致。
這個心理的逐漸形成,可能就是她跟冼崇浩連日來之所以產生疏離的原因。
如果正如冼崇浩所建議的,在往後日子裡,還要如今晚的樣子,穿梭於洋鬼子之間,吹捧應酬,實在是令她為難的。
如果一個仇外,一個媚外,長此以往下去,對她和冼崇浩的感情會不會有不良影響呢?
不,不可以有影響。杜晚晴心內掙扎。
她要極力的自我安慰,這些顧慮與敏感是很不必要的。過一陣子,便能適應新角色,把新戲扮演得舒暢了。
等下冼崇浩回到自己身邊來,所有這些疑慮就會一掃而空。
說到底,情況並不如滿清時代的八國聯軍入北京般,非要劍拔弩張,分清敵我不可。
杜晚晴換下了晚裝,先到浴室去,把自己泡在溫暖的池水之內,閉目養神,靜靜地想著跟冼崇浩曾經有過的美麗得只在天堂上才會有的感覺與畫面。
每逢有困擾,這是一服最能開解自己、萬試萬靈的藥方。
推開睡房門的聲響把杜晚晴從迷惘之中喚醒過來。晚晴想,客人已經離去,醉濤小築只餘我倆了。
杜晚晴匆匆地從浴缸站起來,穿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崇浩!」
杜晚晴喊。
沒有回應。
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開了,白色的窗紗迎著晚風飛動,像有人在跟前跳著婀娜多姿的宮殿之舞。
杜晚晴忽然之間覺得房內透著一股不祥之氣。
她開始呼吸侷促,心臟狂跳,血脈賁張。
那一簾白色的、飛動的長窗紗,捲進來的並非幽夢,而是噩夢。
杜晚晴畏縮地直往後退。
房門原來已經鎖上了。
她大叫大嚷:「開門,開門,給我開門,放我出去!」
外頭沒有反應。
完全死寂。
杜晚晴惶恐至極地回轉身來,以背抵著房門,瞪著眼向前望去。
絕非幻覺。
從露台走回房間裡來的不是天使,而是魔鬼;不是冼崇浩,卻是殷法能。
一步一步地伸出他的魔爪,向杜晚晴施暴。
天旋地轉,真把她帶到十八層地獄。
牛頭馬面,青面獠牙,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撕裂開來,放進血盆大口之內咀嚼……
已經在地獄內的冤魂,連死都不可以。
那種絕望的悲痛,最終成了一股極端強烈的麻醉劑,杜晚晴完全陷於昏迷。
醉濤小築,在燦爛的夏日陽光之中,顯得更高潔明麗。
人們只會想像屬於其間的人,生活有如神仙眷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跟在烈日之下,圍堵在城內美聯銀行周圍的群眾,成了強而有力的對比。那兒怨氣瀰漫、哭聲震天,一張張彷徨、驚懼、無依、憤怒、絕望的臉,交疊著、凝聚成一股戾氣,動輒就要發生更悲慘的流血事件似的。
一聲美聯銀行經營乏術,宣佈倒閉。成千上萬的存戶變成無主的孤魂,衝到銀行門口來,磨拳擦掌,把一條命豁出去,要跟當事人拚個你死我活。
「政府必須負責,為什麼前天還揚言銀行健全,今天卻倒閉了?那個冼崇浩真是殺千刀,出賣我們,中國人出賣中國人,是漢奸!」
「為什麼身為公僕,勸喻我們放心,不用提存款,四十八小時之後卻倒閉了?」
「從前是銀行倒閉了,由政府負責接管,存戶的血淚錢全部獲得保障的,現今政府怎樣向我們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