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梁鳳儀
「晚晴,有件小事,我想請你幫忙,能來你家小坐嗎?」
「歡迎之至。」
說起來,日晴這是首次來探訪妹子。她在房子裡逛了一圈,微微翹起嘴唇,道:「你真有辦法,晚晴!」
教杜晚晴不曉得怎樣答,總不能回應說:「謝謝二姐你的誇獎!」
對方的讚美,並非不含雜質,杜晚晴是聽得出來的,也就只好笑笑算了。
「二姐,這陣子有空回家去看母親嗎?」
「你知道我素來都不如你孝心。」
「二姐,父母愛子女之心無微不至,其實並不因那個兒女愛他們多一點或少一點而生偏袒,我看母親尤其想念你,只是她性格硬直,不輕易流露感情。」
「那就太不公平了,像你這樣子肯為他們一家大小的衣食住行操心,苦苦委屈自己幹活的,應該疼愛你多一點。像我,從小到大,同桌吃飯,各自修行,問心講,也不指望家裡頭的人能在我有急難之時,予我任何援手。」
晚晴聽得出日晴的語氣一直是酸溜溜的,心裡很不舒服。這位姐姐難得來看一次娘家的親人,事必有因。是不是為了有什麼燃眉之急,卻又因為著彼此的疏離,而出不了聲,開不了口?
實情若真如是,倒不如由自己帶領她,把問題坦白講出來好。
對於日晴,晚晴有揮之不去的親情,除為血濃於水之外,還為了小時候,姊妹倆的感情是的確很不錯的。
記得她們有過同上小學的快樂童年。那年頭,就讀的小學在灣仔,下課鈴聲一響,學生們便蜂擁到操場的合作社去,搶購零食。
有一天,晚晴因遲了起床的關係,沒法子趕及吃早點就上學去,肚子「叮咚、叮咚」地響至小息時間,便一反常態,拚命飛奔至合作社去買零食。人還未站穩腳步,就被高年級的兩個男孩子碰撞,將晚晴推跌在地。
合作社建在操場盡頭,是石屎地,人一摔在上頭,雙膝立即被擦得皮破血流。晚晴苦著臉,掙扎著起來。旁的那兩個大男孩,還笑吟吟地說:「死丫頭,爭先恐後!」
此話一出,立即有人在身後一聲咆哮,就罵:「你兩個講什麼?有膽子的再在我跟前講多一次,看我敢不敢把你們揪去見老師,在他跟前評評理。」
各人都抱了看熱鬧的心情,回頭一望。晚晴喜出望外,竟見拔刀相助的人原來是她二姐杜日晴。她如獲救星地輕喊:「二姐!」
日晴一手扶著妹子,另一手叉著腰,繼續尖聲喝罵:「大男孩欺小女孩,牛高馬大,對小同學半點扶助心也沒有,你們唸書所學何事?不告訴老師去,怎麼還得了?告訴你們,別想在我杜日晴跟前欺負人,尤其欺負我的妹子。」
兩個大男孩忽然被罵個狗血淋頭,反而畏縮地沉靜下來。其中一個放低聲音說:「把她碰跌在地,也不是故意欺負她的。」
「故意與不故意都不相干,分明是跌傷了膝蓋了,連道歉一聲也欠奉,就不應該,不可以。」日晴昂起頭,非常堅持地對兩個大男生說話。
二人面面相覷之際,旁的同學就有人起哄地嚷:「快快道歉一聲了事吧!」
眼看大勢已去,聚在一起看熱鬧的同學都站到杜家姊妹一邊去了,還有什麼轉圜餘地,於是兩個大男孩訕訕地說「對不起!」
一場干戈就此化為玉帛。
晚晴跟在日晴身後,滿心歡喜,一種備受保護與愛寵的榮耀感,使她渾忘了身體傷口所帶來的痛楚。晚晴以感激的語調說:「二姐,多謝你!」
日晴的表情並不怎麼樣,只冷冷地答:「阿金舅母說得對。廣東俗語謂:」好佬怕爛佬,爛佬怕潑婦『,我杜日晴不怕做潑婦。「
這次之後,晚晴對日晴倍增依傍,益發感觸到姊妹的情誼。
直至日晴出嫁,晚晴準備赴英供讀,她們姊妹倆又談了一次。
日晴問:「你真要到英國去唸書?」
晚晴點頭說:「你真要嫁了?」
「對。我們自此是各走各路了。」
「二姐……」
「晚晴,」日晴沒等妹子把話說下去,就截她,「到了英國,若能在班上遇到個好男孩,有本事養得活你,就不要再回來了。」
晚晴瞪圓了眼睛望住她二姐,久久說不出聲來。
二姐的這番話包含了對自己很大的關愛,當然,也同時是教唆她不必再對家庭負起什麼回報提攜的責任。
這兩重意思,在晚晴看來是互相牴觸而矛盾的。
晚晴感謝姊姊為她本身的幸福著想而勸導她,祈待她走日晴為自己選擇要走的路,這不就等於在小時候,吃到一杯可口的雪糕,也不忘介紹小妹妹去分一杯羹似的。
然,要杜晚晴像她姐姐般放棄家庭責任,逍遙於道義與親情之外,她實實在在地辦不到。
一念到柳湘鸞與花艷苓苦苦地候她學成回來,為她倆擦出下半生的生命亮光時,杜晚晴就覺得責無旁貸。
「二姐,」晚晴說,「多謝你的心意。可是,我辦不到。」
日晴咬一咬下唇,想了一會,再說:「好。我是算提點過你,教導過你了。所謂汝安,則為之。」
「二姐,你也是按照這個原則做人了?」
「晚晴,誰在這個世界不是了?汪洋大盜,操刀廝殺的一刻與民族英雄,從容就義之時,都是心安,才下得了手,才忍得住痛呢。我看不出分別來。」
「分別是有的,二姐。」晚晴這麼說。
「也許你說得對,正如我倆,分別在於我篤信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而你,剛相反。」
不能說杜日晴全無義氣,一個曉得自己所作所為屬好抑或屬醜的人,應該對她還予三分尊重。
就為了這三分尊重,加上童年的姊妹情誼,不論杜日晴嫁後所堅持的各家自掃門前雪態度,怎樣刺痛了家人的心,也間接地表示對杜晚晴身份職業的不認同,晚晴還是對她二姐心存厚道,不生怨懟。
私底下,她祈望有一天,日晴與自己能通過某件事情而取得進一步的諒解,重新建立姊妹深厚的感情。
杜晚晴從沒有覺察到,她是個非常渴求親情的人。
她的所有行為,反射著這重心上的需要,她本人卻不知不覺。因而晚晴的表現更顯自然。
她非常誠懇地對日晴說:「二姐,別這麼說!不管我們日常交往的疏密,彼此是同義父同母所生的親人,誰個有什麼困難,有能力的都會樂於伸出救援之手。」
「在你,晚晴,這又是責任,又是親情?」
「對的,二姐。」
「你知道我從來不信這一套,我從不講對人,尤其對親人的責任。」日晴瞪著眼望住晚晴說,「故此,我此來看望你,有重重的矛盾,甚至困擾。」
「為什麼?」
「因為我不得不請求你以你的信仰去拯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這好比一個從來都不相信有上帝存在的人,忽爾患了重病,四方延醫無效,到頭來,只好跑進聖堂,尋了個神職人員,請求她為自己祈禱,讓上帝賜予奇跡,使她康復。」日晴說著這番話時,竟有淚光,「晚晴,你當不難想像這基督的叛徒,在走進天堂去時的心情如何的惡劣,如何的不情不願,如何的迫不得已,又如何的無可奈何。」
第9節嫁進豐衣足食的豪門
說話至此,日晴的淚水,已經汩汩而下。
晚晴伸手過去,緊緊地握住了她二姐,說:「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的?」
「一個很大的數目。」
杜晚晴吁一口氣,說:「只是錢?」
日晴抬起頭來,怪異地答:「對,只是錢。錢是人生中極大的一個問題。」
「能以錢解決得來的問題並非至大的問題。」
「有錢人才有資格說這句話。」
「二姐,你需要多少?」
日晴倒抽一口氣,隨手撿起一支筆來,在茶几的報紙上寫上一個很多個圈圈的銀碼。
晚晴數清楚那些圈圈,臉上並無為難之色,這叫日晴鬆了一口氣。
「這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數目。」晚晴說,「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調動得來。然,二姐,為什麼呢?游家沒有這個錢嗎?抑或是你個人出了什麼意外?」
晚晴這麼問,只是關心日晴。
世界是五花八門、陰險奸詐的世界,設下各式陷阱讓女人栽進去的情況,比比皆是。
可是,日晴答:「不,不是我的意外。是子健鬧出事來。」
「二姐夫的難題要由你來解決?他家裡並不窮。」
「不窮的只是老太爺。未分家之前,那一房人都只有表面風光,其實我們撐得比小戶人家更慘,除非自己有才幹,子健非但沒這個本事,且,還不長進。」
「二姐夫生意虧蝕?」
「他做的生意永不會賺錢。」
「什麼生意?」
「賭。」日晴答。
晚晴靜下來,作不得聲。
不是不戰慄的。
過一會,晚晴才指一指那個日晴寫下的數目,說:「現今欠的這一筆,解決了,他就會以後戒賭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