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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梁鳳儀

    被福伯這麼一說,杜晚晴不覺忸怩起來。

    冼崇浩倒不以為意,他的一顆心都放在那塊雞血凍的小石頭上,看看石,再看看白紙上的字,來回不知多少次,才跟杜晚晴說:「石頭是不是真正的雞血凍,可不敢說了。但這刀法是高明極了。」

    刻在玉石上的字,是金石學問重要的一環。如此面積細小的一塊雞血小方印石,更容易滑刀,刻時一不小心,令到這雞血凍缺崩,那就不值錢了。

    刻石者不知是誰,刀法相當高明,每個字都躍然有神有髓,見盡刻工的勁道與仔細。

    「很犀利的刀法。」冼崇浩對杜晚晴再度讚歎。

    她只好點點頭,情緒還逗留在那章上刻的句子「玲瓏骰子鑲紅豆」。

    「怎麼樣?買下它送給你的愛人吧?」福伯在催。

    冼崇浩這才聽清楚了福伯對杜晚晴的稱呼,想提出糾正,可又捨不得,於是唯唯諾諾,最後才曉得問價錢。

    老翁口裡說:「錢價不二。」

    跟著,豎起三個手指頭。

    冼崇浩驚叫,說:「什麼?三百元,不買,不買,太貴了。」

    福伯瞇著眼,看看兩位客人,說:「誰說三百塊?我是說三千塊。」

    「三千塊錢買這小小的一塊石?」杜晚晴跟冼崇浩打了眼色,同時唱雙簧。

    「三千塊外匯券買一塊雞血凍,怎麼算貴?雞血凍本身已是石之極品。」福伯伸手從冼崇浩處取回了石頭,抬高手,不住地讚美。

    「要真是雞血凍,可又不只於這個價錢了。」冼崇浩說。

    「我們沒法子運出國去,又是祖上遺傳之物,真正是無本生利,才平賣這個價。」

    「不,不,太貴了。走吧!」杜晚晴扯著冼崇浩的衣袖,喊著要走。

    冼崇浩呢,邊走邊還價,說:「就算是三百塊吧,跟你成交。」

    福伯抿抿嘴說:「句子精警旖旎,刀法如神,又是送你愛人的玩意兒,怎麼不值這個錢呢?就一口價,一千元吧!」

    「我們是老夫老妻了,不用逗她高興。賣就賞,不賣就不賣,三百塊。」

    冼崇浩這樣回了話,拖著杜晚晴裝作拔腳就走。

    福伯也急得站起來把他們叫回來,說:「好吧,好吧,就算關照老同胞,多給一百塊錢成不成?」

    他這麼一說,杜晚晴的心就動了,腳步停了下來,往回走。

    冼崇浩仍是不肯,說:「你這麼開天殺價,怎麼還能招來熟客。」

    「我?」福伯說,「先生,說句老實話,再多的熟客也不管用,風燭殘年,今日不管明日事,賣多個錢,也不外乎讓我的小孫子多買件衣服穿罷了。」

    杜晚晴於是答:「好吧,只這一回,下次可不要獅子開大口了。」

    冼崇浩急急從口袋裡把錢拿出來,交了四百外匯券給福伯。

    「我講的價,不好由你出的錢。」杜晚晴說。

    「講好是先生買給太太的。」福伯竟學著廣東人說廣東話,逗得兩人大笑。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廣東人?」杜晚晴天真地問。

    「你那口音呀,出賣了你,定是港澳同胞無疑。」福伯把雞血凍放進小布袋裡交給杜晚晴。

    杜晚晴正想轉給冼崇浩,對方就說:「真心打算送你的,單是刻工就值這個錢了,你收著。」

    他要求她收著這刻有「玲瓏骰子鑲紅豆」的印章。

    一時間,兩個人對望一眼,都迷惘了。

    是不是彼此心內都想著這句醉人心弦的句子了?

    那福伯的眼目不靈,耳朵倒是順風耳,又說:「既如是,相敬如賓,禮尚往來,太太可以回贈,我這兒還有個小印章,又便宜又矜貴。」

    說著又從褲袋裡掏出個錦盒來。那錦盒的絲線已然剝落,裡頭藏石頭的緞也撕裂了,凹陷處放著一塊白玉色、通體透明、長方形的印章,放到杜晚晴手上去時,有一種冷冰冰、滑溜溜的感覺。

    「這叫水晶凍,難得這麼凍、這麼通透。看你剛才有憐念老同胞的心,我不開價,實收二百外匯券。」

    實則,杜晚晴對玉石並無深究,但這印章擱在手裡,再放到臉頰上去時,一種清幽涼快的感覺相當舒服,也就喜歡了。再一看,又是舊章,刻著字,於是問:「刻的是什麼字了?」

    「字倒是平庸的。」福伯這樣說,「但刀法相當傳神,句子也有意義,一共八個字:熱腸冷面傲骨平心。」

    「好哇!」杜晚晴開心地叫,立即付了錢,隨即雙手奉送給冼崇浩。

    兩個人始快快樂樂地走離廣場了。

    在車上,仍然各自把玩印章,又交換著觀賞。

    忽爾,冼崇浩說:「我們不是相敬如賓,卻名副其實,禮尚往來。」

    杜晚晴一時,臉又飛紅,故意把話題撇開,說:「我看那福伯只不過熟讀幾本關於金石學的書籍,不知往哪兒尋一大批石頭回來,擺個攤子,兼把不少石頭放在口袋裡,逢有客人來,他就摸一塊出來,當至寶推銷。」

    「小生意也要講手段,沒辦法!」

    冼崇浩說這話時,似乎很感慨。

    杜晚晴心想,真是二人同心,她也有同樣感慨。

    回到酒店去,已經入夜。

    是分離的時刻,也正是漫漫長夜的開始。

    這一夜,杜晚晴犯了她們家自定的行業教規。

    柳湘鸞與花艷苓都跟杜晚晴說過:「工作時必須專注,不可胡思亂想。當然,虛構美麗的人物,令自己鬆弛,是可以的。但,切忌肉體相親的是一個人,心頭想像的又是另一位。」

    杜晚晴今夜,苦苦掙扎,拼流著一身的汗水,卻始終無法如常地翻出漂亮銷魂的花樣來。

    她,完全的心不由主。

    腦海裡翻騰的儘是冼崇浩、冼崇浩、冼崇浩。

    眼一睜開來,卻是另一幅可怖嘔心的、人欺壓人、人摧殘人、人蹂躪人的圖畫。

    靈慾合一應是天堂的意境,奈何杜晚晴似覺置身於地獄之中,正被洪洪烈火燃燒得她痛不欲生。

    她承認失敗。

    失敗所帶來的羞恥、慚愧、怯疚、不安,一齊湧上心頭,混雜成一股巨大無比的壓力,似在蠶食,復像鯨吞,正在毫不容情地把整個人咀嚼吞噬。

    此刻的杜晚晴除了無助、木然、死寂之外,沒辦法有其他的反應。

    出道以來,她從未試過有如今差勁的工作表現。

    至於冼崇浩,獨個兒在酒店床上,也是夜不成眠。他把那殘舊的小錦盒打開,取出了水晶凍印章來,把弄著。

    印章上印的八個字是「熱腸冷面傲骨平心」。

    能有這四味情操,就是當今天字第一號聖人了。

    冼崇浩心內冷笑,誰不願意做聖人?

    可是,做聖人要有條件。

    活生生的例子擺在跟前,這天香國色、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杜晚晴,若非條件所限,又何須如此的人盡可夫?

    她應有資格嫁一個像自己一樣,能向她提供平均水準以上生活的男人。她也可以有機會吸引一些名公子,把她娶回家裡去當闊少奶。凡此種種,都比現今的情況優勝。

    然,杜晚晴作了她個人的選擇,事必有因。從仁厚的角度想,她的家累不輕,決非普通程度的富裕人家所能支撐得來,更遑論單靠一個女子在社會上獨自謀生?就算嫁進豪門,也是枉然。豪門之所以是豪門,表示他們曉得精打細算。要他們娶的只是一個人,養的卻是一營人,這條數怎麼划算?

    故此,杜晚晴表面上有甚多選擇,實際上她沒有資格,沒有條件作太多選擇。

    空有熱腸,不能擺出冷面,更枉談傲骨。

    若能做得到平心,已是萬幸。

    在現今的這個世界,誰都一樣。

    冼崇浩自覺正在憐己憐人。

    無可否認,他在思念杜晚晴。

    昨天她酒醉後所說的話,給他很深的啟示,與很大的誘惑。

    他無法停止聯想自己跟杜晚晴往後的種種可能發展。

    第7節自己是那顆紅豆

    別說拿冼崇浩跟其他富貴中人相比,一定在條件上給他們比了下去,就算單單一個布力行,已老騎在冼崇浩之上,在任何場合,令他失色。

    如果杜晚晴有一日選擇他,只為一個條件。

    那是她的其餘各個男人絕對欠奉的。

    他可以娶她。名正言順地讓她在社會上被人尊稱為冼杜晚晴女士。

    問題只是杜晚晴是否願意嫁?

    答案若是正面而肯定的話,那麼,冼崇浩載得美人歸的希望還是很高。

    否則,無謂自討苦吃。必定吃不了,兜著走,徒令周圍人等笑破肚皮,教自己下不了台。

    娶她?娶一個有如此人生閱歷的風塵女子?娶一個跟城內大半數富豪有特殊關係的人物?

    會是禍?抑或是福?

    他想不通,猜不透。

    冼崇浩只知道叫自己在下一分鐘就把這趟奇逢巧遇淡忘,把這個裡裡外外都漂亮吸引的女人拋出腦海之外,他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無可否認,冼崇浩已迷上了她了。

    他之所以迷上了她,更是因為知道她也迷上了自己之故。

    男歡女愛,郎情妾意,統統只會在兩相情願的狀況下自然成事。誰悄悄地先行醒覺、表示、行動,都是無關痛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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