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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梁鳳儀

    杜晚晴叫喊得氣息奄奄,整個身子軟綿綿地癱瘓在攙扶著她的人之肩膀上。

    她稍稍靜止下來。

    原來有一個寬闊的肩膀讓她憩息一陣子也是一種以形容的快慰與安寧。

    她打算就這樣睡去。

    「你要好好地息一息!」

    有人在她身畔這麼說。

    是不是冼崇浩?還是幻覺?還是想當然?

    是誰都不打緊了,杜晚晴已經聽勸,閉上了沉重的眼皮,再睜不開來,她真要好好地息一息了。

    這些年,好像一晃眼就過去,其實她過得很苦、很委屈、很不如意、很不稱心。

    她從沒有想過一死了之,因為她有責任,且是重重的責任。

    然,吃盡苦頭之後,讓她息一息,回一回氣,養精蓄銳,再重踏征途,也是好的。

    她的確需要在極為難堪、混亂與自卑之後,有一個歇腳處。

    什麼也不必理、不必想、不必做,只是息著,睡去。

    第5節對國家的理想與對愛侶的盡忠

    在這個只供休憩的睡鄉,白茫茫一片,沒有繽紛色彩,也沒有慘霧愁雲,完全靜止,甚而缺乏氣息。

    杜晚晴反而是安樂的。

    安樂的時光,從來不長久。

    她很快就已經轉醒過來。

    微微睜開眼睛,立即覺得頭痛欲裂。

    再閉上,再睜開,如此反覆做了數次,杜晚晴才得以認清眼前的景物。

    她長長地吁一口氣,是酒店的睡房,已返回現實來了。

    杜晚晴伸手向額上一摸,放著一條微濕的冷毛巾。身上蓋好了被,卻不曾更換睡衣。一襲昨天游十三陵時穿著的套褲,縐得十分十分不得體,她掙扎著坐起來,下床,走到妝台前去。

    素白的臉龐立即呈現,雖仍是姣好的,但襯著那頭亂髮,令人一望而知是曾經狼狽過的樣子。

    杜晚晴吃驚地以手掩著嘴,心口相問,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她回望睡房,空洞洞,沒有人,只她一個。

    再看看床頭鐘,二時。

    是凌晨二時,還是下午?

    她立即伸手抓起電話筒接到接待處詢問。對方的答案是:「小姐,現在是凌晨二時。」

    此話一出,自晚飯時分至現今這段時間的回憶回籠了。

    杜晚晴像在陰溝翻船,雖然沒有人見著,她還是尷尬得什麼似的。

    很明顯,是自己喝醉了酒了,那送自己回房裡來的人是誰?酒店的侍役,抑或真的是冼崇浩?

    必須弄個清楚明白。

    杜晚晴匆匆掃撥了幾下頭髮,罩上睡袍,打開房門,探頭出去看看設在走廊上的貴賓招待櫃位,呆然見到有一男一女兩個侍役在暢談。

    剛巧兩人也見到杜晚晴,忙著趕前招呼說:「杜小姐,覺得舒服一點了沒有?有什麼需要,我們可以為你服務?」

    「我剛才醉了?」杜晚晴問。

    「大概是酒太烈的緣故吧?杜小姐你喝的是茅台嗎?」侍役的應對非常得體有禮,不開罪客人。

    「是朋友攙我回來的?」杜晚晴急問。

    「是位冼先生,他住在十二樓,跟我們酒吧的一位同事,幫忙著把杜小姐送回房來。冼先生千吩萬囑,請我們照顧你。」

    「嗯!」杜晚晴退一步,把背頂著牆,勉力地說了一聲,「謝謝!」

    對方問:「要拿點解酒的飲料嗎?」

    杜晚晴擺擺手,說:「不用費心了,我早點睡就成。」

    房門關上後,她更衣,蜷伏在床上,千頭萬緒,又不知從何想起。

    在酒吧真的遇見了冼崇浩。

    他已經目睹了自己飲醉的模樣。

    他聽到了所有的醉話。

    可是,自己曾經說過些什麼話,有過些什麼失儀的舉止,實在想破了頭,也無法記憶起來。

    要是送她回來的不是冼崇浩,那還好一點。因為不論她是否酒後吐真言,於對方都是無關宏旨的。

    若真是冼崇浩呢,那就不同了。

    都未及再想下去,杜晚晴的眼已經赤紅。

    冼崇浩跟一個酒吧的侍役把她送回房間裡來,他卻悄然引退。

    對於一個美麗而神智昏迷的女人,冼崇浩守足正人君子的規矩,沒有超越雷池半步。

    是他根本對她沒有興趣,認為是路柳牆花,不宜攀采?

    抑或是他對她有一種異於常人的尊重?

    這問題大得不得了。

    正於此時,杜晚晴背後響起開門聲,有人喊「晚晴!」

    是鳥倦知還的許勁。杜晚晴裝作熟睡,沒有反應。

    許勁俯身吻在杜晚晴的臉頰上,說:「美人兒,又睡熟了嗎?明天晚上一定陪你玩個暢快!」

    那一口惡濁的酒氣噴到杜晚晴臉上去,差點叫她窒息。

    她忍住了,一動都不動的忍住了。

    許勁很快在她身旁熟睡,只有杜晚晴,繼續背向他,不期然地,忍無可忍地流了一臉的眼淚。

    果然,太陽升起來之後,一切如常操作。

    許勁早起,攜了杜晚晴在貴賓樓的餐廳吃早點。

    不論昨天夜裡曾有過什麼風風雨雨,今日坐在一起的兩個人,依然談笑風生,笑語盈盈。

    黑夜裡頭的勾當與悲傷,都如此的不著痕跡。

    許勁問:「這兩天愉快嗎?」

    「還可以。」

    沒有許勁陪在身邊,杜晚晴不能答「極之愉快。」她要顧全他的體面,即使他不顧全她的。

    「你呢?這兒的應酬比香港還多吧,看你忙得頭昏腦脹,顛倒晨昏。」晚晴的語調有著很自然的關切與嗔怪。

    「就是,真的討厭死了,自今晚開始,我把所有應酬都推掉,只陪你。」許勁誠懇而歉然地說。

    「好哇!我等你。」

    彼此都是江湖老手,過招過得恰到好處,半斤八兩。

    「姓冼的是個好玩伴吧?」許勁道。

    「冼先生人很周到,且健談。他對布力行很敬重,甚而敬畏。」

    這麼一句回話,代表一切,間接地安了許勁的心。

    男人就是這副德性,在貞操上,不論自己與對方的身份、地位、承諾、盟約為何,總之,永遠的只許我負天下婦人,不許天下婦人負我。

    果然,許勁神情輕鬆,說:「今天仍請他代勞,陪你再逛一逛好不好?」

    「如果太麻煩,就不必了,我也不過是打算去一去故宮,有時間再多逛一次琉璃廠。」

    「不妨,不妨,我搖電話給他。」

    又是在許勁的安排下,杜晚晴與冼崇浩同游紫禁城。

    兩人相見時,眼神流露著不可明言的一份奇怪感情。跟著,沿途都是很多很多的緘默。

    杜晚晴想過,不宜開口提昨晚的事,因為不知道醉後曾說了些什麼話,還是把整件事視為沒有發生過的好。

    冼崇浩呢,尤是因為他聽了杜晚晴的酒後真言,一顆心,不住七上八落,不得安穩。把這件事提起來,似覺過分借題發揮,有乘虛而入之嫌。那就不說也罷。於是,緘默由此而起。

    當他們踏進紫禁城內,跨越那宣統皇帝溥儀為了要騎腳踏車而剷平的禁宮門楹時,杜晚晴忽然說:「少年得志的皇帝,怎想到晚景的澹薄?」

    「你呢,你希望有一個怎樣的晚年?」冼崇浩問。

    杜晚晴平日對於這種問題完全提不起興趣,也不肯對別人就私事私情上作答。如今,她一反常態,竟然情不自禁地認真思考起來。

    在冼崇浩的跟前、身邊、眼內,她是個有前途,有晚景的人。

    這個意念令她開心而微帶興奮。

    她答:「女人會有什麼過人的想法呢?」

    這是個令冼崇浩微吃一驚的答覆。如此一個美艷得驚世駭俗,滿城豪賈吹捧擁戴唯恐不及的女人,把自己看成平凡的婦孺?

    杜晚晴因著冼崇浩表情的暗示,而作補充,說:「你駭異於我的答案?」

    「呵!不,不。」冼崇浩慌忙否認,但又不曉得怎樣圓句?那模樣兒靦腆得像個問錯了問題的小男生,有一份額外的可親可愛。杜晚晴看在眼內,不禁笑了出來,道:「真的,不騙你。晚年生活澹薄不成問題,心頭富裕即可。」

    「那就是說你希望晚年時,既有少年得志的回顧,也有眼前兒孫滿堂的福樂,是不是?」

    杜晚晴點點頭。

    冼崇浩答:「那就不只是女人的願望,也是男人的。」

    「男人一定不同。」

    話匣子一打開,二人就開始渾忘剛才見面時的不適應,重拾長城城頭與十三陵墓宮內的友情,開懷暢談。

    「為什麼男人不同?」

    「男人總要有叱吒風雲的事業,永無休止地幹下去,直至蓋棺,還希冀千秋萬世歌功頌德的定論。」

    「除此之外,總還要家庭樂,這是一定的。」冼崇浩堅持這麼說。

    紫禁城內遊人不絕,他倆邊走邊談邊說邊笑。偶然,杜晚晴還會輕鬆地跑跳幾下,才回望凝視著她的冼崇浩。

    一個故宮,古今有過多少段愛情故事了。

    每當一雙雙有情人駐足在那珍妃井前時,就必有這個問題凝聚心頭。

    杜晚晴與冼崇浩亦然。

    只是他倆都不便問出口來。

    「珍妃井原來這麼小,珍妃怕是就如趙飛燕,輕盈得能作掌上舞。」

    「長居深宮上苑、憂國憂民,還要擔心皇帝的安危與鬥志,怎麼能胖得起來?」杜晚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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