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梁鳳儀
「誰?」
「我在這兒碰見了布力行的得力助手冼崇浩,剛在此公幹完畢,正好要玩幾天。我跟他相熟的,這年輕小伙子頂會做人,很風趣,我請他陪你玩,擔保你會更樂不思蜀,看盡京城的風采。」
杜晚晴沒有造聲。
許勁繼續興致勃勃地說:「半小時後,冼崇浩在大堂等你,他說他認得你。」
是天緣巧合!
抑或劫數難逃?
其實,二者可能並存,更糟糕。
杜晚晴在頗為複雜的情緒下走落大堂。
她想,好不好推掉他相陪遊玩的好意?何必多生枝節了,對方分明是顆小火焰,撲火的燈蛾,後果堪虞。
然,冼崇浩既已知道自己與許勁同來,等於曉得杜晚晴的身份,這倒好,消除心理上的壓力,不必閃閃縮縮,諸多疑慮與顧忌。看來,也只不過是在這個偶然內,大家做個伴罷了!
杜晚晴最感不安與難堪的際遇,是跟她交往的人以為她是小家碧玉或大家閨秀,她承擔不起的榮譽,令她像個鼠竊狗偷,欺世盜名。
冼崇浩知道真相,這反而好。
杜晚晴一想通這個道理,就從容地走到冼崇浩跟前,盈盈淺笑,說:「早晨!」
冼崇浩精神奕奕地答:「早晨!今天天氣甚好,正宜外出到處走走。」
「要麻煩你做導遊了。」說這話時杜晚晴有點靦腆,的確是難為情的,昨天才斬釘截鐵地婉拒了對方的邀約,今天就為了許勁的囑咐而就範,不知道冼崇浩心裡怎麼想。
此念一生,杜晚晴粉臉立即泛紅。怎麼竟思前想後,惴惴不安,就是為了這姓冼的對自己的感受呢?他對自己的印象如此舉足輕重嗎?這不是杜晚晴一向的作風。
在杜晚晴身邊穿來插去的達官貴人,財閥商賈,實在從沒有一個能令她上心。任何言行,杜晚晴都揮灑自如、毫不忌憚、絕無造作。人家的置評,視若等閒。惟其如此,她的言行體態才有著一種極具吸引的瀟灑脫俗。
獨獨在認識了這冼崇浩之後,就有著不能言宣,不能自己的種種顧忌似的,益發覺著自己的小家子氣,因而更令杜晚晴心急。越急呢,越忙亂、越不曉得自處。思潮一往這方面想,就連一雙手也像初踏台板的演員,不知往哪兒安頓了。
冼崇浩的態度倒是輕鬆而祥和的,他落落大方地對杜晚晴說:「幸虧遇到許主席,否則就沒辦法令我這兩三天的行程變得更多姿多彩了。」
這麼一番話,已等於往杜晚晴臉上貼金,一掃她心中的疑慮。
因而,晚晴恢復了她的器量,道:「許先生的囑咐,我有責任唯命是從,冼先生你能賞我們面子,可真難得。」
「是冼崇浩。」
杜晚晴有點莫名其妙,她的表情引來冼崇浩的補充:「不是冼先生,是冼崇浩,我也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好不好?否則太見外,玩得不暢快。」
杜晚晴又嫣然一笑,把兩條髮辮往後一撥,那個動作,實在迷人。
看得冼崇浩不願意把視線調開。
「我們起程了吧?」
經杜晚晴這麼一問,冼崇浩才回過神來,帶領著杜晚晴到王府飯店外,登上了一部預訂的汽車。
「今天的目的地是十三陵。」
十三陵是明朝帝后的陵墓。
冼崇浩的話題廣泛而有趣,他問杜晚晴:「我國的寶藏比比皆是,遍佈大江南北,你知不知道如果中國政府肯跟日本合作,國庫立即可以進賬一大筆。」
「怎樣合作?」
「先前很多年,日本已經向中國提出合作建議。由日本供應開發地底墓穴的科技、人力與資金,出土的古物,由中日對分,二一添作五。」
「中國一定不會答應。」杜晚晴很肯定地說。
「你熟悉中國人要面子,死愛充撐場面的性格?」
「也不單是面子問題,這也關乎民族精神,祖先遺留下來的遺產,應該有責任去保存。我們還不致於山窮水盡到要快快把地下的寶藏掘出來,再名正言順地賣給日本人吧!他們從中國搶掠到的珍寶,也已經不少了。」
「出的價實在太低,聽說其後日本人肯吃虧,只取百分之三十作酬勞,中國仍是不願意。我看世上無人是無價之寶,只為百分之三十的酬勞依然未到中國政府心目中那個價罷了!」
杜晚晴沒有再分辯下去,並不是她同意冼崇浩的推斷,而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份資格為中國辯護。
為什麼?只為她也是個待價而沽的人。某人出到某一個價,就可以買起她了;既然身體力行,她又哪來雄辯的理直氣壯。
杜晚晴不是個對政治有研究的人。但香港坊間老是認定那些表示親中的人,必是擁戴社會主義者的揣測,晚晴未敢苟同。
處身在資本主義社會內,享受著私產權益的人,基本上就缺乏擁戴社會主義的資格。
杜晚晴堅信一個做人原則:信仰不能只藏在心上,而不付諸行動。信仰上帝,自應奉行教規,勤進聖堂。一方面犯齊十誡,一方面揚言是虔誠教徒,世間上哪來這麼便宜的事?
她一直認為香港那一撮號稱親中的分子,而又贊成香港在九七年之後厲行一國兩制,努力讓香港在資本主義模式下生活的人,是愛國愛港的。他們期待通過一國兩制,使祖國在社會主義的持續實施之下,出現一個修正的可行方法,以便獲得更成功的開放與進步。
杜晚晴無法否認世上無人是無價之寶的論調,故而只好閉口不言。
冼崇浩相當機靈,他不知道杜晚晴的剎那沉默,所為何事?然,對方的沉默意味著不悅與感慨,怕是鐵一般的事實。
為了調和氣氛,他迅速改變話題,說:「明朝歷史,你可熟悉?」
「知道一點點吧!」
「我們朝這個方向走,就可以到達明萬曆皇帝的地宮去,那是發掘了的一所帝后墓穴。」冼崇浩繼續說,「如今最隱閉的地宮,變成了每日上萬中外遊人駐足之地,不知道帝后在天之靈,有何感想?」
第4節陶醉、迷惘、飄飄欲仙
「若是真有靈魂這回事,他們的思想怕也能隨時代而改觀進步,當不以為忤。」
地宮建在三四層樓高的地下。一向下走,就是清涼一片,無端增添了陣陣陰森迷惘的氣氛。
走下石階時,冼崇浩不期然地輕攙扶著杜晚晴的手臂,並且低聲說:「冷嗎?」
經此溫柔體貼的一問,晚晴下意識地拿手環抱著自己。冼崇浩立即把外衣脫下,也沒有再徵詢杜晚晴的意見,就把外衣搭在她肩上去。
杜晚晴心頭覺得一陣溫暖,歪一歪頭,以眼神向對方表示謝意。
地宮分前宮和後宮。前宮是長方形的一個宮殿,現今沒有再擺設什麼陪葬品,大抵都在開掘墓穴時,抬到各大博物館去了。
後宮是個足有兩層樓高的、四面石築圍繞的一個寬敞房間。正中自天花頂擋下來一幅鮮黃的錦緞,上書「明萬曆大行皇帝梓宮」,仍很有君臨天下的氣派。黃緞之下放了一個朱紅色的巨型棺木,正正是皇帝藏屍之所。兩旁放置的是萬曆帝先後立的兩位皇后,跟他一樣,也有同質同色同長度的黃緞,寫著「大行皇后梓宮」的字樣。
杜晚晴看得出神。冷不提防,冼崇浩給她說:「真難得,夫妻死後千百萬年還能夠同墓同穴,朝夕相見。」
這句話似在此刻響徹地宮,重複又重複地帶著震撼的迴響,滲透到杜晚晴的心坎上與骨子裡。
她靜靜地心口相問:如果不是結髮夫妻,就無緣享有這番榮耀與福分了。
自古帝王都風流成性,後宮佳麗又何止數千,最得寵的姬妾,一旦香消玉殞,就灰飛煙滅了。五千多年封建禮教的權威之下,一直保障的只是明媒正娶身份的嫡室而已。
現代都會的官紳巨賈,何嘗不像權傾天下的帝王。在他個人的輝煌屬土之下,稱王稱霸。社會上仍有唾手可得、待價而沽的美人兒,樂於奉侍在側,直至女的人老珠黃,男的貪新忘舊為止。長享名譽、富貴、地位、千秋萬世的社會認同者,始終是他們的妻。
誰敢妄奪妻子的權益與名位,無疑是異想天開了。
杜晚晴出道以來,從未曾往這個惹自己感觸的層面上想過。
今日竟成例外。
有這位叫做冼崇浩的男子陪在身邊,竟惹來如此繁複的例外。
無可否認,這一總的例外帶來揮之不去的惆悵,而另一方面,也有難以言喻的喜悅,凝聚心頭,使杜晚晴捨不得妄言歸去。
一直在外頭耍樂至黃昏,冼崇浩說:「我們今晚能在一起吃晚飯嗎?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倒有個好主意。名貴餐廳的矜貴食物,你大概品嚐得多了,在王府飯店附近的一條長街,擺滿了北京小食,我們可以一路觀光,一路看有什麼可口的,逐檔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