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梁鳳儀
一買一賣,當然是意味著一贏一輸。這一次當然是大眾虧蝕,而一小撮有內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觀。
杜晚晴獨個兒捧著飯碗,收看電視新聞。
金融司憲跑出來澄清謠言,說:「市場內的外匯買賣大起大落是司空見慣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洩。這陣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過是巧合而已。」
無人能證實這位政府的發言人所說的是真話抑或假話,包括杜晚晴在內,也不可能確實地知道有人走了內線,布力行是穿針引線的中間人,把一大班有財力的商賈連繫到有政治勢力的極高層當權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寵的那位司憲最得寵的一位高官,眾所周知,可是,這又能證明什麼呢?
杜晚晴按熄了電視遙控,她深深地歎一口氣,想:「又有多少無知無辜的群眾被蒙在鼓裡,把血汗錢都押進去了。」
現代式的欺壓良民、斂盡民脂民膏,手段還真厲害,簡直是無聲無息、無跡可尋。
惟一還說得過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會賭,至於那撮炒買外匯者,也叫願賭服輸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觸到世界的不公平。
風水輪流轉,總應該輪到她有損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風生水起下去?
就讓父兄做那一門金融生意吧,惟其做這種小生意,才能有機會貼補大戶,為她杜晚晴償還一些無形而有實的欠負群眾的債。
杜晚晴咬一咬牙,寫了三百萬的支票,交給花艷苓,說:「叫爸爸與哥哥善待你。我要他們知道若不是為了你,他倆決不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花艷苓落寞地答:「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勸我,有些人是不曉得感恩的,別以為你跟他捱半輩子,他就會感謝,他只會認為你其實可以貢獻更多。晚晴,你這又何必?」
「未到黃河心不死。媽,你我都一樣。」
「三百萬能玩兩、三個回合吧,之後,又是六百萬,千二萬,只有倍數上升,不會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媽媽,拿得來,花得去。」
「對極了,就是為了這個思想,汝母一度一貧如洗。」
「好日子不是終於來了?」
「女兒,那麼,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艷苓歎息著,「你就快二十五歲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親。以一個歡松的笑臉遮掩她內心掠過的惶恐。
二十五歲,對於一個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樣年華,前程似錦。
然,已經在風月場中翻過無數跟斗的紅粉佳人,就似已經接近人老珠黃,零星落索的時候了。
焉能不驚心、不動魄?
就算對歡場再嫌棄,確曾在其中有過覆雨翻雲、運籌帷幄的好日子者,總算是一番功勳業績,自有千般的不捨、萬樣的無奈。
這份心事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花艷苓。
她拍著女兒的手,問:「你生日那天愛吃些什麼,我給你好好的準備?」
「媽,別張羅,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過。」
「要到哪裡去了?」
「北京。」
花艷苓沒有追問下去,知道女兒一定是「出差」了。
許勁要到中國京城走一趟,只為安排在北京與上海兩地開設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帶在身邊,是最佳的勞軍節目。
許勁跟喬繼琛、榮浚傑的出手有點分別,總的來說,他沒有喬、榮二氏般闊綽。
然,面子和家勢攸關,也不好讓花國裡頭的紅員見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裡,也是失禮的。故而,許勁最喜歡運用他的權力與影響力,讓杜晚晴得益,當成現金支票般使用,實行雙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費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貸限額,這個人情就足夠令許勁心安理得的與美人同行,享受一個公私兼顧的愉快假期。
且許勁想,帶杜晚晴到北京去,還多一個安全保障。那兒沒有名貴時髦的衣飾可買,肯定可以省一大筆。如果到歐美名城去呢,同來的美人兒囑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禮物送上酒店來,那賬單是認還是不認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許勁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裡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極之普通。老是那句話:「我們銀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別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邊出席盛會。」
於是許勁夫人的行頭看上去並不怎麼樣。本城的明眼人實在多,誰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裡有數,就算那許夫人全身只得一隻金鋼的勞力士手錶算是最名貴的飾物,都無人敢瞧她不起。這就更令許勁振振有辭,省下一大筆夫人的置裝費。
然,世界總是一物治一物,把許勁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個從不勉強客戶多出分毫的人。
許勁至大的剋星是他的獨生女兒許秀之。
這位名媛,年紀極輕,一年四季的衣飾全部購自法國與意大利。連名廠貨都嫌雜,埋怨本城內的有錢太太小姐多,幾萬元一襲仙奴與佐治亞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興說:「老頭子銀行裡那幾個女性副總裁,都曉穿那些牌子,我若不親自跑一趟羅馬與巴黎,跟設計師商量著訂購一些比較別緻少有的服飾,怎樣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禮父親那銀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買的服裝費,是銀行頂級職員的年薪。許勁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兒的信用附屬咭,始終不忍出手。
故而,對於女人購物,許勁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這次隨行,固然是交換條件,既已受惠,就得回報。然,第一次返回祖國,實在使她興奮。
航機抵達京城,一出關卡,就有國家聯誼部的官員來接待,直把他們送到北京最頂級的王府飯店,入住貴賓房。
一大籃新鮮水果,再加一大盆搖曳生姿的鮮花,在他們抵步後三分鐘就分別送到房間裡來,置身在裝修得美輪美奐的套房內,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歐美的名城,完全沒有兩樣。
這個感覺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徵著國家的開放精神與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許勁戴上了老花眼鏡,翻看記事簿,然後歎氣:「應酬密密麻麻的,竟沒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處走走,你可以照顧自己嗎?」
杜晚晴說:「此來的目的是為照顧你,怎麼反轉來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個令人舒適、無憂無慮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兒。
杜晚晴沒有跟許勁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難得許勁從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應酬,放她一日假,委實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禮物。
自由。
獨個兒自由生活一天,無牽無掛、無顧無慮。
她不要負擔任何人與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過一天。
這個願望終於達到了。
第9節誤以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來,許勁連早餐都沒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經上道了。
於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過早點,再雇了一部專車,到長城去。
司機是個頂有禮貌的年輕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紀。晚晴忽然在心裡想,每個人的命運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會認為自己是比這司機幸運得多了,究竟是真還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車廂內,禁不住跟司機攀談起來。
「你這份工作能賺多少錢一個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樣子,酒店管一餐午飯,還有小賬。」司機恭謹地答。
「夠用嗎?」晚晴問,出於關心。
「可以了。當然多賺些小賬的話,就能給家裡的孩子多買個玩具。」
「你有孩子?」
「對。」司機興奮地答,「大前年成的親,兒子今年一歲了。」
「妻子出來做事嗎?」
「是的。」司機看晚晴語調和藹又誠懇,自願奉獻資料,「工資比我少五十塊。兩個人加在一起,連小賬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們這兒生活程度不怎麼樣,妻的服務單位且給我們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塊錢,有兩房兩廳,夠用了。當然買不起什麼錄影機唱卡拉OK,但有彩色電視已經逗得那滿週歲的兒子不知多高興。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電視節目才肯去睡的。」
閒話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氣氛傳遞過來,讓晚晴感覺有說不出的憧憬與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國,做一個平凡男子的妻,有一頭永遠不會出色、也不會動盪的家,養一個白胖的小兒子,自己是不是會更快樂?
她從未思考過這樣深入的,卻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問題。
她望出車窗之外,甩一甩頭,不打算再鑽牛角尖。
彼此都是沒有選擇的人。
司機不能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