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梁鳳儀
杜晚晴出身後的第一件要急著辦的大事,就是買了兩個相連的面海大單位,讓柳湘鸞與花艷苓分別作為住所,又可互相照應。
柳湘鸞仍與兒子高敬康與媳婦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兒子高進與女兒高惠都留學在外,因此還有個睡房騰空出來,其中一個變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專用房。
母親花艷苓住的一個單位,面積還要寬敞些,大哥展晴與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獨佔一個房間,居住環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見著的都只是外祖母與母親,父親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學。然,這天竟是例外。
杜一楓悠閒地在客廳裡跟花艷苓看午間的電視節目。
「爸、媽。」杜晚晴跟父母打過招呼後,飛快地走進廚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鸞的腰,道:「婆婆,你在忙些什麼?」
「知道你要回來,給你燉好了當歸,快給我喝個精光。」
「對,對,女人要是不知進補,很易老!」晚晴扮個鬼臉。
「看,有時候你的神態與心腸還像個小孩子。」
晚晴把湯骨碌碌的一口氣喝光了,問:「為什麼爸竟呆在屋子裡,沒有到外頭去?」
「我怎麼知道?」柳湘鸞對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楓在她心上並不怎麼樣。只是,說到底是個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幾十年,又何必太過著跡,令自己女兒不好過。在孫女兒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鳥氣倒還是可以的。
「來,我們到客廳去陪他們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廳,柳湘鸞又叫住了孫女兒:「晚晴,慢著!」
「有什麼囑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來了,你父親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麼生意?」
「還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媽跟你商量,阿寧硬是不肯,你父親就答應出頭。」
柳湘鸞想了想,又說:「晚晴,能幫的便幫,認為划不來的,可別心腸軟。你為這個家所作的貢獻已經夠多了。」
「好婆婆,謝謝你的提點與關照。來,且看他們說些什麼吧!」
婆孫兩人走回客廳上去,晚晴並把那一大包的運動衫交給母親說:「給弟妹,以及高進、高惠等都買了兩套,你寄到美國去吧!」
「他們穿不了這麼多,你別每次回家來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貴東西,都是那些工廠的貨尾,頂划算。」
「這真叫因加得減,得不償失。」杜一楓一臉不屑地批評,「你不知道你的弟妹與表弟妹們,現今的口味已經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這些街頭巷尾的貨色寄去是白花郵費。」
「都不是大場面用的衣物,有什麼名牌與不名牌呢?」晚晴說。
「你這話是說錯了,且看看高進兄妹寫信回來叫阿金寄去美國的運動球鞋,就知道他們的口味了,什麼溫布頓大賽的網球明星做廣告介紹的球鞋與運動用具才穿才著,單是一對球鞋就近千元,會肯拿你這五、六十塊錢港幣的運動衫穿上身?笑話不笑話了。」
「你這就別多話吧!」花艷苓厭煩地說,「不穿就全留下來,讓展晴、再晴、又晴他們用就是了。」
「為什麼姓杜的女人陪闊佬上床去,賺下來的錢只是給姓高的盡情享用?你總是憐念娘家的人。」
「沒有我這副德性,你女兒不會如此辛苦經營,讓我們好住好食。」花艷苓才回駁兩句,雙眼已變赤紅。
「好了,好了,晚晴幾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聽著父母吵架而來的呢!」柳湘鸞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圓場。
「把你這些禮物帶回去分給家裡的菲傭是正經,別惹起弟妹們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們,讓他們嬌生慣養地長大,就做得徹底一點。」杜一楓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這幾句話。
晚晴沒有表示什麼,她太習慣父親的脾氣了。
杜一楓再清一清喉嚨,給晚晴說:「你大哥那盤把港制銀器外銷的生意,做得實在不怎麼樣,他打算結束營業了。」
晚晴真想說,這樣子下去如何了斷?大哥做生意只憑一時興起,一時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過市場調查,更沒有耐性捱過一段開山劈石的墾荒期,就見氣餒。哪會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她忌諱。
杜展晴跟父親杜一楓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對他們父子正確的批評,極盡巴結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裡頭的特殊身份與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萬別以為自己養起了這頭家,讓人人都得以豐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當受惠者確定自己無法翻身、無以為報時,為了保全自尊,他們會選擇一個負面的反應,乾脆不承認有承恩深重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擺出一副為父兄著想,給他們提意見的表情,即遭嫌棄。他們已曾不只一次地說:「別以為你撐得起這門面,就可以對我們發號施令,要人處處看你大小姐的臉色過活,誰沒有兩三分志氣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麼話好說呢,在她身旁轉來轉去的一班鉅子財閥,口氣動靜從來都不沾染半點小家子氣與酸溜溜的氣氛,也沒聽他們動輒把什麼骨氣與志氣掛在嘴邊,說得口響的人只證明他們無法以實際行動去表現自己而已。惟其懷抱了凌霄志向才會坐言起行,將理想付諸實現,這尤其能顯得那些一無所成的人干喊口號是幼稚膚淺無聊之舉。
杜一楓看女兒沒有什麼特別反應,便說:「展晴的意思是,現今你曉得商場上的朋友可不少,聽說各行各業的商賈,都離不開個人的金融投資。憑著你的關係,如果我們可以有個經紀牌照,接到不少大戶生意,那佣金是相當可觀的。所以,你看看有什麼法子可以給我們拿個股票經紀牌。」杜一楓再加一句,「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過,我看是可行的,屆時,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經營,實行上陣不離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要買經紀牌照,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除了價格之外,還要講資格,交易所只會批准有股票經紀經驗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楓立即擺擺手:「你別以為我們是鄉巴佬,什麼也不懂,這我們老早已經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經紀行做了多年的經紀,就只是沒有那一撮本錢,否則早就當老闆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們是實際上的大股東,不就可以解決了。」
「這人是否殷實,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我見過他幾次,談得相當投契,你不是連我的眼光也質疑吧?」
杜一楓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歡擺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樣出來,硬要家人對他的主意予以認同和尊重。
無他,只為整頭家都不是他養起的,他才會擔心不被家人重視。於是,有意無意之間,他堅持表示某些意見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視為聖旨。
晚晴對於來自父親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瞭解。
她只為他唏噓歎息。
父親,不論形相與品貌,都比年紀老邁的外祖母柳湘鸞差得遠。
晚晴甚至想起剛才那個在街頭售賣運動衣的老小販,那份豪氣、那份自信,還不是自己的父親所能及。
這裡頭有條大道理在,不論你從事何種職業,工作以及通過工作所獲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氣的。
父親其實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頭來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憫。
就為著這個原因,晚晴對杜一楓有著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著,只說:「經紀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對勁,後果不堪設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這裡頭牽連的危險性。而且……」
「而且什麼,有話直說,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連累你一筆不大不小的款項。自己人不必說什麼客氣話,你賺的也是自在舒服錢,就不要吝嗇了吧!」
花艷苓再也沉不住氣了,提高聲調說:「你這叫有完沒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兒自慚形穢,你才叫安樂?她為我們受的苦還不夠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楓乾笑兩聲,瞪圓了眼睛厲聲喝道,「你別乘機往自己臉上貼金。照你這個樣子的說法,你們母女婆孫三代一直過著些非人生活了?要這般為難的話,不就齊齊捱窮抵餓算數。為什麼一代又一代,都從了良了,還是要鼓勵下一代幹這種無本勾當。」
自己人實話實說了,原來只表示可以肆無忌憚地凌辱親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說出口來的侮辱話,講個透徹。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當年,母親是在什麼情勢之下認為父親是個可托終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親起了爭執,自己就只曉得捏一額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