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杜默雨
是洛陽城的圍牆拘禁了她的心嗎?她喜歡和阿楠在一起,看他的呆樣、替他擦汗、為他煮頓午飯;在他專注治病時,幫他遞個藥瓶;更希望他能平安幸福,吃得飽、睡得好,沒煩沒惱……可她怎麼就說不出來呢?
「阿楠,」她的心飛出了城牆。「你老家那兒有沒有花啊、樹啊?有沒有小溪?有沒有青蛙跳、魚兒游,晚上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滿天的星星?」
「有啊!」朱由楠感覺十分熟悉,直覺就答了出來。
那正是他去過的桃花源,也是她的故鄉。
忽然,他懂了,心思也糾結了起來。「桃花,住在洛陽,很悶吧?」
「嗯……」糟了,怎麼又被他猜出來了?眼睛又變得朦朦朧朧的了。
「妳想回山裡?我有些朋友,我幫妳想辦法,好嗎?」
尹桃花心頭一酸,搖搖頭,眨著淚霧,竭力扯出笑容,「我前幾天在市集遇到周大娘的大狗子,他說,我家不見了,被福王圈起來,做了一個歇腳的涼亭,老百姓根本不能靠近,我又哪能回去!」
「如果福王還妳呢?」
「別作夢了,你聽過福王還誰的土地、房子嗎?任何東西進了他們的口袋,就再也不是我們的了。」尹桃花很認命地擦掉眼淚,仍然笑得清朗。
「唉,桃花……」千言萬語,要從何說起,而且還是說不得的啊!
「別為我難過了,現在我在賈大夫這兒幹活,又可以和阿楠在一起,我覺得很幸運、很快樂呢!」
望著那張純真歡喜卻帶淚的臉蛋,朱由楠心疼不已,舉起手,想為她拭去淚珠,但卻突然記起宋銓稍早說的話--若為她好,就別再見她,也別讓她傷心……
不,宋銓多意了,他怎會令桃花傷心呢?皇天后土,上蒼為證,他朱由楠絕不會讓桃花傷心的!不會!絕對不會的!
他放下手,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桃花,正好我這兩天心裡有個主意,我打算出城,到洛水邊的村莊義診,幫助那些沒錢看大夫的貧苦百姓,妳願意跟我一起去,當我的幫手嗎?」
「願意!阿楠去哪裡,我都跟著去!」
尹桃花的笑容十分燦爛,人也更加柔美了。
第五章
香翠村,距離正在興建中的福王別館有五里之遙。
村口的大樹下,綠蔭清涼,幾乎全村的村民都聚攏過來,擠著給大夫看病。
「好險,福王的軍隊一路掃來,就掃到前頭的雲山村為止。」老人家餘悸猶存的捧著自己的心口。「差點沒嚇出病來!」
「老人家,借你一隻手,我來把個脈,」看診的大大正是朱由楠。
老人伸出枯瘦的右手,仍喋喋不休地道:「唉,大夫,您不知道那福王的軍隊有多凶!雲山村那邊有人不肯走的,硬是被扯了頭髮拖走,更壞的乾脆直接放一把火,燒了人家的屋子。」
「福王沒軍隊吧?親王是不得干預兵事的。」朱由楠盡量讓語氣平靜。
另一個壯漢道:「好像是什麼都指揮使,還是都督府的兵?誰知道啊!反正都是他們朱家的天兵天將,愛做啥就做啥!我呸!」
眾村民也都各自發表看法,述說所見,七嘴八舌,不分男女老幼,大家說完都有相同的動作,就是往地上吐一口口水。
朱由楠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引來這麼「熱烈」的迴響,心中五味雜陳,一隻手搭在老人家的脈搏上,卻忘了診斷。
「請大家安靜,讓大夫專心看病。」宋銓站在他身邊,開口說話了。
主子到哪兒,他也是跟到哪兒,今天就是他駕車護送七爺和桃花過來的。
尹桃花坐在一邊,雖然她很想聽村民罵福王,可是看病的村民超過他們所預期的人數,再拖下去,阿楠一定會累壞的。
她也笑道:「是啊,大家再聊下去,今天就看不完了。而且這樣子吐痰不太好,如果有人著了風寒,痰裡有毒,吐到地上,風一吹,也教別人著了風寒了。」
眾村民立封住口,個個猛點頭,大夫的話就是聖旨。還有想吐口水的,忙嚥了下去,也有人趕緊用腳板抹抹黃土地,用泥沙掩起「毒痰」。
有兩個幫手為他分勞解憂,朱由楠暫且放下心事,微笑道:「老人家,你心臟很好,體力也行,注意養生即可,到了冬日,炕上燒熱些,別凍著就成了。」
「沒柴燒暖炕啊!我家老婆子也都快沒柴燒飯了。」
「那邊不是有幾座山?」看起來林木蓊鬱,隨便撿也有枯柴吧?
大夥兒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起搖搖頭,「沒用啦,都被福王劃進他的別館了,只能看,進不去的。真是奇怪,福王一個人要那麼多山做啥?」
這一來又引起話題,「哈哈,說不定那是福山寶地,以後可以挖個坑埋了。」
「哼,我倒楣,一塊田地鄰近雲山村,被劃了進去,以後沒得收成、也沒得吃飯了,要是他敢埋在這兒,我就半夜刨墳,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吃他個痛快!」
「你這小子只敢背地說狠話,你小心別讓福王吃了!你沒飯吃,全村子養你一家,總成了吧?」
「說到正題,不能上山砍柴、又買不起炭火,這可怎麼辦?」
「別慌,燒乾草、牛糞也成。」
「那羊糞、豬糞成不成?還足我去茅坑挖糞,攤來曬乾?」
「千萬不要!你這一曬,咱香翠村可要改名臭翠村了。」
村民又聊了起來,笑成一團,忽然覺得太吵,趕忙看了大夫一眼,又閉了口。
「對了。」老人家摸摸肚子,涎著臉笑道:「大夫,我最近老是屙不出來,你再幫我瞧瞧。」
朱由楠臉色很差,冷汗直流,也許,最該看大夫的人是他。
「阿楠?」尹桃花輕輕為他拭去額頭汗水,再替他倒了一杯涼茶。
「如果少爺累了,不妨今天到此為止。」宋銓亦警覺出他臉色不妥。
「不,我還可以。」朱由楠穩下心情,重新記起自己目前是個義診的大夫,右手摸上老人家的腹部,按了按、敲了敲,「是有些東西積在裡頭,我給你藥粉,回去就吃了,吃完快去茅坑蹲著。桃花,給這位老人家清腸粉。」
「好,」尹桃花隨手挑出藥粉。今天他們可是帶了很多藥物過來。
「謝謝大夫!」老人家喜孜孜地接過藥包。「接下來換誰看了?」
「拜託!拜託!讓我女兒先看,她快不行了!」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嚎啕痛哭,衝過人群,一跤跪倒在朱由楠腳邊。
「啊,是李家嫁到陝西的女兒!唉,可憐啊,那邊饑荒鬧得嚴重。」
「快!快讓小朋友先看。」村民也個個神色著急。
尹桃花過去扶那婦人!讓她坐下來,好聲安慰她。
「這位大娘,妳先別哭,小妹妹怎麼了?啊,她的肚子,阿楠……」
尹桃花先摸著小女孩的額頭,以為她發燒,可那乾瘦的小臉卻配上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肚子,任誰見了,都會大吃一驚。
「可能是肚子有蟲。」朱由楠俯身向前,正打算摸上小女孩的肚子。
「不是……」婦人揉著女兒的身體,神情極為悲切。「她吃了……吃了……觀音土啊!」
「唉!」一直很吵鬧的村民不再說話,而是同聲一歎。
「觀音土?她吃土?」朱由楠不敢相信竟有人會吃土。
「我也不給她吃的啊!可從陝西逃難回娘家,一路沒得吃,到處都是黃土,連一棵草也沒有,有人受不了肚子餓,半夜取了觀音土煮來吃,我睡著沒注意小妹,誰知她也跑去吃了……」婦人哭聲震天,聽了令人為之惻然。
朱由楠將手掌按在小女孩肚子上,只覺觸手緊繃、堅硬結實,好像摸的不是肚皮,而是一塊圓鼓鼓的大石頭。
而小女孩虛弱地躺在母親懷裡,四肢骨瘦如柴,小臉干黃,兩頰凹陷,兩隻眼睛反而顯得特別大,幽深無神的黑色瞳眸眨也不眨,就直勾勾地瞧著眼前的大夫。
朱由楠心頭一震,那失去光澤的眼神告訴他,這個小女孩就要……
「清腸粉……桃花,快將清腸粉泡開,讓她服下。」他著急地道。
「大夫!」村民紛紛出聲阻止,「千萬不能給她喝水,否則還要死得更快。」
「不可能!我設法讓她解出肚子裡的泥土石頭,這是救她!」
「大夫,你不知道嗎?那觀音上吃到肚子裡,便脹了氣,塞在腸胃裡,飽是飽了,卻也解不出來,吃了東西又更脹,過幾天,肚子就賬破了。」
「大夫!求求您救救小妹啊!」那婦人又是哀哀痛哭。
「少爺,」宋銓見多識廣,也低聲道:「是沒救了。」
「沒救?!不會沒救的!」朱由楠心急如焚,霍然起身,往尹桃花前面的藥箱子翻去,世間藥物千百上萬,難道就沒能打下小女孩肚子裡的泥土的嗎?
天災難免,既然鬧了饑荒,朝廷為何不開倉賑災?何以讓老百姓飢不擇食吞下那見鬼的什麼觀音土!地方官在做什麼?皇帝在做什麼?他爹又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