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言妍
「哦--鬧半天,原來是為這樁呀!」御浩做恍然大悟狀。「哪天歡迎來男生宿舍聞聞,可比妳三小姐瀉肚子還臭多了,這叫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
居然把難聽的字眼說出來,他是故意窘她的,從頭到尾沒有無辜!
李蕾臉又白又紅,等能回罵時,他已經閃回前院了。
前院的挪浩咧開的嘴僵住:心往下沉,他怎麼突然對逗弄小女孩有興趣呢?
嬸嬸一直暗示李蕾不是他那一型的女生……
那麼,哪一型的女生才適合他呢?御浩可以舉出一串系花、才女的名字,每個都比李蕾的洋娃娃形象還鮮明亮眼。
但李蕾那種因驕慢和脆弱反差,所產生出來的淡淡慵懶和模糊個性,又是別人所沒有的。
袁克宏的話再度浮上心頭--
童話中的詛咒,讓王子變青蛙、野獸,讓公主沉睡百年、化為泡沫,表明了世上沒有永恆的美好,愈美好的東西愈脆弱無助。
無由來的,也沒預兆的,所有的年輕女孩,在他眼前如紅海一分為二,李蕾站一邊,其他的站到另一邊。
順著自己的心意,在偶然的那刻問,他選擇了李蕾這一邊。
第四章
四月天了,她們定到戶外,在春暖的陽光下曬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寬鬆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圍裙,都是自己學著一刀刀裁再一針針縫,像又回到清教徒純淨簡樸的時代。
她到此四個月來,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樣。紅色房舍連著紅色穀倉接成長長的一排,隨著歲月滄桑而老舊斑落,也同時被世界遠遠地拋棄和遺忘。
風由廣裡的原野上吹來,布匹如浪翻飛,有人在某處吟唱著:
形貌衰老而智慧長;年少時
我們相愛卻又懵懂無知
許久以後,她才完整地讀到葉慈所寫的這首〈長久沉默之後〉
真是這樣嗎?因為懵懂,所以受苦;因為無知,所以受罰?
她蜷縮在風中,看著時光河裡十八歲的自己--
「有點熱呢!」穿著雪紡薄紗短衣和玫瑰紅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張法式漆金長椅上,捏著小手帕輕輕揚著?
立刻有人將最近的窗子開個縫隙,大小剛好透涼,又不會亂了小姐的秀髮。
「這雞尾酒不夠冰呢!」李蕾搖搖頭,綰著發的玫瑰網巾隨著晃兩下,又說:「香檳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頭痛。」
馬上有人去找冰塊、蘇打水,再重新調過。
李蕾身旁圍著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們或多或少都在追求這朵清新秀麗的名花。
在此不親不疏的眾多臉孔中,專注哪一個都不妥,她總把視線落在遠遠處,比如這個舞會的場合,就在旋轉燈發出的七彩光點上閃呀閃的……
「挑一張唱片吧,都是歐美最新暢銷排行榜上的,我剛從國外帶回來熱騰騰地燙手,有披頭四、滾石、海灘男孩……台灣唱片行還找不到呢!」
說話的是此棟郊區別墅的少主人孫思達,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陸來台黨國元老級的權貴。
李蕾翹著蘭花指兒翻看,粉臉上的細眉時而舒展、時而輕蹙,為最後的一支慢舞選歌。世家子弟圈裡大家都知道,舞會上她向來只跳開頭和結束兩曲,中間就全憑小姐的心情和興致了。
如此情況下,邀約卡仍源源不斷,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兒,就是十足魅力,帶動了人氣,也提高舞會的份量。
「怎麼沒有鮑伯狄倫或瓊拜雅的?」她問,這都是御浩喜歡的歌者。
「呃,這次沒買,太偏民謠風了。」孫思達說。
「那就披頭四的『Yesterday』吧!,她緩緩說,也是御浩愛聽的歌。
快舞的音樂停止,舞池的人紛紛回座。穿一身橙花滾金黑邊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掃,男生們速速讓開,她擠坐在李蕾旁邊,兩朵名花艷麗輝映。
「快十二點了吧?我腳開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腳,一面接過男生慇勤遞來的飲料。
「誰教妳跳得這麼瘋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李蕾取笑說。
「現在不跳,誰曉得到美國還有沒有機會呀!」培雯說。
「如果妳來的是我的華盛頓,我保證每週至少有一場舞會;可惜妳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長了,就沒那麼熱鬧了。」孫思達說。
「你別一直強調,我煩惱還不夠多呀?真討厭!」培雯伸長脖子,看到剛進門的御浩,身後並沒有佑鈞,眼中閃過失望,又很快說:「我哥來接我們了!」
「沒那麼快吧?最後一支舞曲還沒跳呢!」孫思達急急說。
培雯哼地一笑,穿過滿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動作慢了幾步,孫思達巴巴地纏隨在後,怕丟了今日身為主人的權益。
「佑鈞呢?」培雯遠遠就問。
「他趕不過來,我們等一下在圓山和他會合。」御浩說。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溫和親切。還有什麼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眾多追求者的包圍下,會表現出忌妒,甚至套個好來塢電影的橋段,將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權?
呵,那就不像沉穩有禮、教養一流的王御浩了--雖然看男人們爭風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這麼做。
之所以會有這種戲劇性的「幻想」,是因為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否有愛情。在人前他們是頤理成章的一對;在人後他也體貼容讓逗她開心,但感覺就像對待另一個妹妹而已。
有時還挺羨慕佑鈞和培雯之間的吵吵鬧鬧,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燒著,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無味的白開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說。
「小姐們,小蕾這支舞應該是我的吧!」孫思達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說。
「是又如何?她今天是我的舞伴。」孫思達力爭。
李蕾站在兩個男人中間,一邊是新潮紅領巾、緊衣窄褲管的時髦貴公子;另一邊那個呢,因為將服預官早理個小平頭,身上慣常樸素洗舊的襯衫西褲,嗅不出一點富貴味,氣質全在眉宇間。
「Yesterday」音樂悠悠響起,燈光暗下,七綵燈以緩慢的速度轉動著。
不必太費腦筋也能猜到,御浩一定是紳士的禮讓,那還不如採取主動,把面子留給自己,李蕾將手交給孫思達說:
「一切接舞會規矩來,我當然和思達跳。」
他們滑向舞池後,培雯拒絕幾個男生的邀約,和哥哥走向角落的沙發。
「妳怎麼不跳呢?」御浩問。
「這首曲子本來是要留給佑鈞的,他又放我鴿子,沒情緒了!」培雯輕輕捏搥著腳說:「哥,你要多留心小蕾呀!她現在就圍著一堆男生,九月上大學更是蜜蜂蝴蝶滿天飛,到時你服預官不在,我和佑鈞也出國了,放她一個人落單,不看緊點,說不定就被別人追走了。」
「她喜歡眾人圍繞的生活,本來就該當社交女王的。」御浩眼睛隨著舞池中那片清麗的玫瑰紅轉。
「你們也真奇怪耶,不冷不熱的,一點都不像正常的情侶。」培雯說:「小蕾四處參加舞會派對,你不管;而你身邊有女同學來來去去,她也不吭聲。你們到底還要不要戀愛下去呢?」
「你別緊張過度,我們有自己的方式。」
「什麼方式?我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培雯又說:「我知道你當初和小蕾走在一塊,是順長輩之意。若你還要繼續交往,至少也要花些心思做個樣子;若不想繼續,挑明了說,也讓彼此有交男女朋友的自由……免得傳出不好的流言來,連我和佑鈞都要被拖累。」
「講了半天,原來不是關心我,還是為妳自己呀!」御浩笑笑說:「妳又聽到什麼流言了?」
「他呀!」培雯向舞池裡的孫思達努努嘴。「那位孫公子正在慫恿小蕾和他一起去美國,說遲早都要去的,不如現在就直接到美國念大學,沒必要在台灣白浪費一年。」
「小蕾怎麼說?」
「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該自己問嗎?」培雯瞪大眼睛。
御浩身子稍稍往後傾,臉隱在七綵燈閃爍不到的地方,陷入深深的沉思。
舞池裡的孫思達是急切的,肩膀手臂像螃蟹鉗般要夾圍李蕾,而李蕾身姿直挺挺的,很明顯要保持距離……呵,這就是她,任何時候都要擺出尊貴的小姐架子,不肯輕佻隨便,即使被人背後評為虛假做作,她也依然故我。
所以,他從不擔心什麼難聽的流言,更遑論流言會成真。
依他所瞭解的小蕾,除非男方家世背景各方面條件都更好,否則不會輕易變心;這一點上御浩十分自信,就目前看去,他們這票世家子弟裡要找出比他優秀的,還真沒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