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言妍
驀地,有人以不太標準的國語嚷說:
「啊!真的耶,真是李家小小姐呀!小小姐沒忘記我阿春吧?四年沒見了都長那麼大了,好漂亮呀!」
御浩睜開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褲的中年婦人,正以粗糙的雙手親暱地擠拉李蕾細白的膀臂。他暗數著秒等驕慢的三小姐發火罵人,沒想到她不但沒有嫌棄掙脫,還露出笑容喊一聲「阿春嫂」。
那笑帶著明顯的真誠,使李蕾瓜子臉和杏眼兒都像蒙一層蜜似的恬亮起來。
哦,這洋娃娃還有感情呀?
阿春興奮到無法自己,叨絮不停說:
「在妳家不做以後,我就到邱院長家幫忙,有時會在菜市場碰見阿娥,說妳爸爸又陞官了,妳大姊又生個女兒嘍……我幾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媽媽和姊姊生氣……最記得妳小時候可愛的樣子,五、六歲紮著兩條小辮子,整天坐在廚房門口跟我討東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歡喜呀,要不然再過幾年走在馬路上都不認識了!」
此時門外出現一位黝黑壯實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來:「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學,兩人常在學校走廊相遇,也打過幾場籃球,是功課不錯的本省人,但因屬於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團中活躍著。
「小小姐還記得文煌嗎?我大兒子。」阿春抓著男孩的手臂,推向李蕾說:「他去過妳家幾次,妳還送過他一大袋彈珠和幾本故事書,他都還留著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確有個愛看書的男生常留連在她的書架前。那些美國童話、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從架子上失蹤,大約都與他借而不還有關,她從未費心追究,反正書還很多,少幾本亦無差。
廖文煌神情頗為尷尬,向李蕾輕點個頭,再對頭裹紗布的御浩說:
「你怎麼受傷了?很嚴重嗎?」
「去撞到……呃,花架,情況還好。」這理由講了都有點心虛,御浩苦笑兩聲。「就怕這一撞,把腦袋裡念的書全撞掉,七月聯招榜上無名就慘了!」
「憑你的實力絕沒問題,即使蒙著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說。
「謝謝你的打氣,還剩一個多月,我們彼此加油吧!」御浩禮貌說。
阿春又不捨地挨著李蕾聊以前種種,直到醫生進來說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輪車走在依然濕漉漉的馬路上,御浩好奇問:
「阿春嫂在妳家幫過傭嗎?沒想到妳對傭人還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著他--沒想到?這是什麼意思?
「我從沒看妳對人友善過,以為妳是愛發小姐脾氣的人。」
「阿春嫂真心對我好,我當然對她好。」她又補上一句:「對我不好的人,我當然不友善。」
「那……我有對妳不好過嗎?把我打個半死,又認為我活該,連絲毫歉意都沒有,這好像有點深仇大恨了,我以前得罪過妳嗎?」他一本正經問。
車內兩人距離又很近了,恰恰一盞路燈照進來,讓她及時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惹逗光芒,向來老成持重的他也會開玩笑嗎?
御浩確實是開玩笑的,由她對阿春嫂的態度,看來還不是那麼無藥可救的任性女孩。他再一次嘗試說:
「如果妳肯說對不起,我就對外宣稱這頭上的傷是我自己撞的,怎麼樣?」
「隨便你怎麼講,我不在乎!」她臉突兀轉開。
御浩全然不知這小女生對他懷有複雜的心思,只覺得李蕾情緒陰晴不定、翻臉如翻書,雖然他家也有個十六歲青春期的妹妹,但也沒有這般難以捉摸,彷彿心裡住著不同的人,轉身就可換張臉。
她現在才十四歲,已有五秒鐘換表情的功力,長大後怕更不得了,可在社交圈稱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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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裡取鞋歸來的李蒨看見地板的血跡和混亂,以為妹妹遭遇到什麼不測,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正要沖去撥號報警時,佑鈞打電話來,詢問御浩在書房唸書的情況。
李蒨一時心情起伏太大,腦筋轉了半天,才拼出「御浩和小蕾在一起」,但他們怎麼把餐廳弄得像血腥戰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人又在何處呢?
她差不多是站在大門外等的,每有行人或三輪車經過,都要向前多看兩眼。
總算有車子停在九號門口,先下來的是一切如常仍穿著早上白繡花領衫和天青色背心裙的李蕾,另一邊則是頭包厚厚紗布?白襯衫沾血的御浩。
「怎麼了?我起碼急老有十歲了,我的御浩少爺,你的傷是哪裡來的?」李蒨在燈下看他的額頭,並焦慮地問。
李蕾一旁豎起耳朵,十指拙在身後緊絞著,也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
若他實話實說,害她掉入地獄般的生活,她會恨他一輩子。
「都怪我不好,走路太急了去撞到花架,幸虧小蕾及時回家,送我到醫院包紮,現在沒事了。」御浩按最先的意思,自己攬負全責,把事情單純化。
雖然他的「幸虧」二字聽想來怪怪的,但李蕾手指已放鬆,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哈!她贏了--她當然不會想到是御浩敦厚個性使然,不是因為她。
李蒨由餐館叫來豬肝面和小菜,替御浩補血補氣,冉請王府司機來接回去。
自此,一直到御浩上大學,兩人都沒再見面。
不曾關心過聯招的李蕾,這年仔細看了放榜名單,確定御浩考上理想的學校科系才鬆一口氣,至少沒打笨他。
也發現,那個廖文煌上了同一所大學。
花架打人事件後李蕾有了小小的改變,她對學校課業突然用功起來了,雖然成績不是拔尖,但直升高中部時排名還不錯,另外還央求找老師學西畫--因為小女生的心警覺到了,御浩這麼聰明優秀,她也不能看來太笨或太差吧!
每每回首看這些少女歲月,有如活在漂亮畫片中錦衣玉食且無憂無慮。
但「每個美麗事物的背後都有著某種痛苦」,愈是耀眼的美麗,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愈大。
第三章
雪往北方融退。
天地脫去掩覆的白色外衣,太陽試圖穿透厚厚雲層,但多半時候仍是陰淒寒冷,生命的這一季冬天似乎特別長久。
年輕女孩們圍坐在壁爐前,已經讀了整個上午的聖經了,語言一次次鞭笞著稚嫩脆弱的心靈……每個人都愚昧無知、都需祈求原諒、都要虔誠贖罪。
最後禱告時,大家止不住地顫抖低泣,更有人歇斯底里地趴在地板上尖叫狂喊,彷彿魔鬼來了又去。
她害怕這景象,奔回自己的房間,蒙著頭想避開那聲音。
不知什麼原因/我如此憂傷沮喪
一個歷經許多季節的傳說/使我無法平靜
是誰在她耳旁念著海涅的詩,那關於萊茵河上以歌聲魅惑船夫的羅蕾萊?
那寫滿背叛和死亡的情傷故事,是誰在她十六歲下了咒語--
寬長的落地鏡裡,照出兩個美麗的白衣少女。
冷不防地,鏡旁的圓形燈喀閃一下滅掉,鏡中人變得暗淡不明。
「這是什麼爛飯店呀,燈居然會壞掉?」右邊較高的女孩以清亮的嗓音說:「妳家有先派人來檢查嗎?飯店人員不盯緊一點,他們都馬虎辦事,事到臨頭再來出一堆紕漏,像上回我爺爺的壽宴,我們連一根螺絲釘都要親手測過,更何況電燈這等大事……」
「這是全台北最好的飯店,沒問題的。上個月美國大使和黃院長才在這兒宴過客,不是國家兼國際級的一流水準,我二姊是不會要的。」左邊較嬌小的李蕾下巴一抬,打斷對方的批評後,又圓滑說:「我想燈沒壞掉啦,是培雯姐妳人太美,艷光四射得連燈都受不了!」
彷彿印證她的話般,圓形燈又恢復明亮,一對窈窕身影再現。
王培雯今年剛上大學,燙了一頭嫵媚卷髮,此刻戴著白晶碎鑽小冠,身穿鍛帶白紗禮服,臉上化著精緻的妝,笑著對李蕾說:
「妳才美嘍,今天要讓我老哥見識一下什麼叫女大十八變!」
李蕾其實才過十六歲生日,為了掩住短短的學生發ld,特別扎一條銀絲緞髮帶,在尾端結成大朵的蝴蝶垂紗,再配上層層蕾絲綴飾的禮服,人成熟許多,可又覺得哪兒不對勁。
尤其提到王御浩,更是渾身不自在。
自從兩年前花架誤傷他的事件後,他們之間並沒有因此而更接近。他忙於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她一樣在私立學校的小圈圈內稱後獨霸,碰面時最多微笑招呼,那些動作都是社交式的蜻蜓點水,淺薄且無下文的。
倒是這幾個月來,出乎意料之外的,李家佑鈞和王家培雯走近了起來。
李蘊得知後心情極為雀躍,原本一直期待的是小蕾和御浩,結果這一對還沒個影,就先有了佑鈞和培雯,如此一來老四領著老么,李府、王府兩對兄妹若能互結姻緣,是親上加親的美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