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言妍
李蕾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為她們成為好朋友後,假日課餘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從沒去過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帶的作業簿,李蕾硬在後面追著,當氣喘呼呼來到貧民區的伍家時,人卻站在馬路邊傻了,進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春的廚房還小……正門是一塊蛀裂的木板,窗戶是幾根粗木頭,裡面人的舉動一目瞭然,李蕾懷疑進去後,可能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更遑論讓客人坐下了。
翹腿坐在長木凳上喝稀飯的打赤膊男人,熱切地向李蕾招手並咕嚕嚕講了一堆話,她驚得大退三步,直覺這是伍涵娟的父親,超乎她想像的……
應該說,這樣的人、環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經驗之外,與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長於此,是她長到十歲來的第一個心靈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來,沒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隨,也不曾出聲。
以後,她們的感情一樣好,或許還不懂世俗的貧富價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僅不嫌棄,還因著一種憐憫的心情,開始由父母的皮包、口袋取出一張張鈔票,買了許多好吃好玩的讓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漸漸體會出自家財富的妙用,輕易帶來眾樂樂的歡愉快感。於是除了伍涵娟外,錢還慷慨地布向阿春的孩子和所有同學們,也使她成為眾人羨慕奉承的對象。
這樣的眾樂樂有錯嗎--那些錢在李家根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數,卻被大姊姊指為小偷和說謊者,還關在書房裡懲罰,她實在不懂!
此刻她全身發抖連哭都不敢,只能手腳頭拚命往胸口緊緊蜷縮,將所有知覺感官都封閉,努力與四周隔絕。
竹林來的、棺木來的、墳地來的……去!去!去!別碰我!
她鑽了又鑽至最微最小,當鬼靠近時,摸到的將是空空的軀殼,她的靈魂在最深處永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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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雙手使勁揮著,尖叫甦醒。
書房已亮燈,大姊李蘊搖著她,阿春正收拾散亂在地上的書本。
揉揉眼睛,前廳傳來京劇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轉胡琴,有人顫悠拉嗓,如一條細帛繃至極限斷裂了灑下許許多多花。
還有嘩嘩嘩的搓麻將聲,姆媽的晚宴正熱鬧呢!
「傻了呀?」李蘊拍拍妹妹小臉,拉她出桌底說:「關書房是要處罰妳,要妳好好反省的,偏在這兒給我睡著,還舒服成這樣,氣不氣人呀?」
李蕾萎萎的一張小臉。
「會不會生病了?」阿春看那焦距下准的杏眸說。
「病什麼?她向來最會假裝,你們一心疼她,前面的錯事一概忘了,性兒就愈是蠻橫,將來只會吃大虧。」李蘊將妹妹按在椅子上。「先吃飯,吃完了,我們再討論妳今天學到了什麼教訓。」
李蕾看到飯菜,有點噁心想吐,筷子拿起又放下,一臉食難下嚥的樣子。但實在很怕大姊,便把眼睛瞅向阿春。
「小小姐不愛吃排骨、板鴨這些硬東西,我去端魚來,順便蒸個蛋羹。」阿春忙說。
「又不是沒牙缺齒的七老八老,什麼不能吃?」李蘊說:「阿春嫂,妳到前頭忙吧!夫人那兒茶水糕點恐怕早缺了,妳就待在那兒招呼,順便叫奶媽給旭兒洗個澡,小小姐就交給我了。」
阿春走後,李蕾失了靠山只好勉強沾筷,嚼了半天,嚼出兩泡眼淚來。
「瞧瞧妳,被慣成這樣,還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小孩沒飯吃,妳偏偏糟蹋糧食。」李蘊搖頭歎息。「姆媽說妳最可憐,其實妳是家裡命最好的,沒見過戰爭的樣子,我像妳這年紀呀,在重慶躲日本人,天天跑空襲,住洞穴裡養雞鴨,學校破爛爛的,還看死人的屍體,妳根本無法想像。」
死人屍體?天呀……李蕾一塊肉吐出來。
「再不好好吃完,今晚就睡書房!」李蘊生氣說。
這下李蕾完全清醒了,若要留在書房過夜,那男鬼肯定不放過她,她還不想死,而且是超恐怖的死法……她努力張大嘴巴,一口一口往碗裡扒飯。
李蘊心中再歎氣,這小她十五歲的么妹坐沒坐相、吃沒吃相,染上市井粗俗舉止,一點都不像李家的孩子。
他們大的幾個自幼念的是上海和香港的貴族學校,一九五二年爸媽決定到台灣時,因為基礎打得紮實,教養各方面都沒問題。
而成長幾乎都在台灣的李蕾就真的沒管到了,一方面也因年齡差距太大,往往被疏忽掉;這次回娘家,竟然抓到她偷錢,還滿口阿春式的台灣國語,小眉小眼的沒有大家子氣,只有慘不忍睹四個字可形容。
十歲管教應該還不太遲吧?李蘊見她飯都吃乾淨了,開口說:
「妳現在知道說謊、偷錢都是錯的吧?以後還敢不敢?」
「知道了,以後不敢了。」李蕾乖乖說,絕不要再關書房。
「從下學期起妳轉到私立學校去,那兒小朋友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校風環境優良,學生素質整齊,不像公立學校什麼人都能進,龍蛇混雜全在一處,想不學壞都難。」李蘊說。
李蕾不在乎轉學,反正她一向不喜歡那所學校,也和大部份同學格格不入;但伍涵娟怎麼辦?她們上下課都形影不離,手指勾勾發誓永遠當最好的朋友。
情急之下,忘了家人把偷錢罪怪到伍涵娟身上,她很孩子氣地說:
「大姊姊,那個……伍涵娟可不可以也和我一起轉到私立學校呢?」
李蘊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這個么妹腦袋是怎麼長的,轉了半天居然還是漿糊一團?她壓下怒氣,故意問:
「私立學校學費很貴,伍涵娟家是市場賣菜的,她出得起嗎?」
「我們可以幫她出呀!」李蕾說。
「妳中她的毒太深了,怕再下去,連我們家財萬貫也要拱手讓她!」李蘊啪嚓打斷妹妹的話說:「妳做人不能這麼老實,這社會不知有多少想佔人便宜的騙子,尤其我們李家有點地位的,更是別人覬覦的對象--妳聽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成語吧?我們李家人交朋友要特別小心,最好是和自己身世背景相似的,才不會處處算計妳。還有,將來交男朋友結婚更是如此,一定要找門當戶對的,千萬不能隨便把自己嫁掉,枉費了老天爺給妳含金湯匙出生這麼一個漂亮的命,這是有人幾輩子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
書房門被拉開,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插話說:
「大姊,妳又在發表那套婚姻論了,蕾丫才多大呀?」
李蒨齊眉劉海下亮著明眸皓齒,身穿香港帶回的絲質衫裙,打扮永遠走在流行的尖端,即將二十歲的她,是社交界的一朵名花。
「咦,妳今天不是去什麼部會幫忙打字嗎?那些公子們沒請妳吃飯呀?」李蘊回頭問。
政府中央機構不時有名門政要的子弟安插在那兒實習工作,以為將來的仕途鋪路,李蒨當然是去挑龍床快婿的。
「欸,今天總統府有貴賓來,全認真得什麼似的,我見著沒趣就回來了。」李蒨走到小妹面前,看那蒼白的臉蛋,不禁說:「嘖嘖!蕾丫又犯什麼大錯,連姆媽也保不了呀?」
李蘊不願說出偷錢的事,只在她和母親之間當個秘密就好,免得傳出壞名聲了會有礙李蕾的將來。她籠統說:
「還不就是頑皮搗蛋嗎?交了壞朋友,帶回來一堆嘔人的壞習慣。我才要說妳呢,我人常不在台北,佑顯出國唸書,現在家裡妳最大,多少要注意著蕾丫,各方面規矩都要教她一點才對。」
「規矩?」李蒨說:「她還小,難不成真要教她『李氏婚姻守則』呀?」
「一點都不小,再過兩年就上中學了,在我們老家早盯得像小淑女,哪有連個上下分寸都不懂的?」李蘊說:「別說什麼守則,她就連人的好壞、如何選朋友、待人接物都沒個準兒,那才是糟糕呢!」
兩個姊姊妳一句我一語地批評起來,李蕾打個大大的呵欠。
「別瞌睡,妳知道什麼是『李氏婚姻守則』嗎?」李蒨拉拉她的辮子,指指牆上的畫像說:「老祖宗有令,家族只興不衰、只繁不疏,李府男女嫁娶要找同等權勢、財富或名望的,彼此互配互惠互利,就是門當戶對的意思--像大姊嫁入何家就對了,何李兩家可以相扶幫襯、共同發達。」
「妳口氣還真像老家的祖奶奶。」李蘊笑說:「但記得住,不表示做得到。妳整日花蝴蝶似的飛來飛去,外頭壞心眼的登徙子又特別多,小心給甜言蜜語沖昏了頭,去學什麼電影裡『富家女嫁窮小子』那一套,就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