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張小嫻
「如果回去斐濟的話,我帶一個麵包樹的果實回來給你吃!最大的果實,像一個西瓜那麼大呢!」她用手比劃著。
那一刻,我竟然想跟她說:「那你快點回去斐濟吧!最好不要再回來!」
我是多麼的懦弱?我沒膽量去求證愛情的深度。
葛米兒說:「威威有一個朋友,就是給麵包樹掉下來的果實砸死的!那是很罕有的意外呢!」
「麵包樹的果實有那麼重嗎?」我嚇了一跳。
「那是千年難得一見的,最巨大的果實!」她說,「那天,他與女朋友在那株麵包樹下面談情,一個巨型的果實突然掉下來,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的腦袋瓜。臨死之前,他剛剛跟她說:「我會永遠愛你。」沒想到他說完了,就死了,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死了,那便真的是永遠了。」我說。
「是的。他沒有機會愛別的女人了。」
「我會永遠愛你!」到底是謊言,還是詛咒呢?我想起牛頓。一個月夜裡,牛頓坐在一株蘋果樹下沉思,被一個掉下來的蘋果砸中了,發現了地心吸力和萬有引力。如果牛頓當天是坐在一株麵包樹下,那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上帝有多麼的不公平?坐在蘋果樹下的,成為了偉大的科學家。在麵包樹下面信誓旦旦的,卻成了孤魂野鬼。上帝是叫世間男女不要相信永遠的愛情嗎?
「你喜歡萊納斯的嗎?」我問葛米兒。
「喔,是的!《花生漫畫》之中,我最喜歡他!」
「你不會嫌棄他這個人太缺乏安全感嗎?」
「也許是因為我太有安全感了,所以我不會怕。」她說。
愛情本來就是尋找自己失落了的一部分,重新結合,從而找到了完整和填滿。充滿安全感的人,愛上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就是與失落的部分重新結合嗎?
我和林方文是哪一個部分結合了?
葛米兒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斐濟土著有一種法術使男人永遠留在女人身邊的嗎?」
「你說是騙我的。」
「也不全是騙你的。」
「真的有這種法術嗎?」
「那不是法術,那是一種迷信。」她說,「很久很久以前,斐濟土著會為七歲以上的女童舉行成人禮。所謂成人禮,就是由一位世襲的女紋身師用削尖了的貝殼或木材在女童的屁股上紋上圖案。」
「是什麼圖案?」
「就像陶瓷上的花紋,都是斐濟人的日常生活,例如是捕魚和饗宴。」
「那不是很痛嗎?」
「是的!有些女童會徹夜慘叫,有些女童根本沒法忍受。完成了成人禮的女童,嘴角會紋上兩個圓點或一彎新月作為記號。斐濟土人相信,屁股上的刺青會令女童永遠漂亮和性感,將來能夠讓男人對她們傾心。」
「要用屁股來交換男人的愛,那太可怕了!」我隔著褲子摸摸自己的屁股,幸好,它是嫩滑的。
葛米兒雙手抱著腳踝,說:「所有的法術,都是驚心動魄的。」
是的,所有俘虜情人的法術,無一不是玉石俱焚,相生相滅的。我們用愛去換愛,用感情去換感情,用幸福去換幸福;也許換到,也許換不到。螃蟹和比目魚在月夜裡爬上海灘,成為了人們鍋中的食物。如果它們沒有死掉,便能夠換到一個快樂的晚上。
分手的時候,葛米兒問我:「你覺得自己幸福嗎?」
我微笑著點點頭。
後來,我有點後悔了。幸福是不應該炫耀的。炫耀了,也許便會破滅。到時候,我又用什麼去換回我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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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米兒的唱片推出了。整張唱片的歌詞都是林方文寫的。那些歌很受歡迎,電台天天在播。唱片的銷量也破了她自己的記錄。
在祝捷會上,葛米兒公開地說:
「要感謝林方文,沒有他,也不會有我。謝謝他為我寫了那麼動人的歌詞,這是我的幸福。」
林方文沒有在那個祝捷會上出現,他幾乎從來不出席這種場合。他沒去也沒關係,大家都說他和葛米兒是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不是我和他嗎?
在報館裡看到這段娛樂新聞的那一刻,我心裡充滿了酸溜溜的感覺。我為他的成功而驕傲;可是,有哪個女孩子會喜歡自己的男朋友跟另一個女孩子成為金童玉女呢?這是很難接受的吧?
當我滿心酸溜溜的時候,林方文的電話打來了。
「你在哪裡?」他的聲音很愉快。
聽到他的聲音,我卻妒忌起來了。
「不是說今天去潛水的嗎?」我問。
「我在船上,一會兒就跳下去。」他說。
「那還不快點跳?」我冷冷的說。
「幹嗎這麼快?」他笑嘻嘻的問。
「海裡的鯊魚已經很餓了!」我說。
「你想我給鯊魚吃掉嗎?」
「求之不得。」
「你這麼恨我嗎?」
「恨透了!」
「為什麼?」
「恨你也需要理由的嗎?」
「那總要讓我死得瞑目!」
「恨你就是因為你太可恨!」
「你是從來沒有愛過我的吧?」他故意裝著很可憐的問我。
「誰愛過你?」
「既然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為什麼和我睡?」
「你想知道理由嗎?」
「嗯。」
「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的嗎?你不過是我的洩慾工具!」我笑呵呵的說。
「做了你的洩慾工具那麼多年,你總會對我有點感情吧?」
「有是有的,就是對於洩慾工具的感情。」
「萬一我給鯊魚吃掉了,你便連個洩慾工具也沒有。」
「那沒關係,反正我已經厭倦了你。」我說。
「你怎可以厭倦了我呢?我還沒有厭倦你呀!」
「那可不關我的事!首先厭倦對方的,當然是佔上風的了。」
「難道你不需要我嗎?」
「我怎會需要你?我們又不是金童玉女!」我故意那樣說。
「那我們是什麼?是東邪西毒嗎?」
「是南杏北杏!」我沒好氣的說。
「什麼南杏北杏?」
「就是南杏仁和北杏仁。」
「杏仁?就是兩個心呀!」他高興的說。
「吃多了便會中毒!根本我不是你什麼人!你也不是我什麼人!」
「你真是沒良心!」
「你現在才知道嗎?那你還不快點跳下去!」
「那我跳了!也許你以後再也見不到我。」
「但願如此!」
「我跳了!」他悲傷的說。
電話真的掛斷了。我連續打了很多次,他沒有再接電話。
他真的跳了下去嗎?他當然知道我是跟他鬧著玩的。海裡的鯊魚卻不會鬧著玩。他會遇到鯊魚嗎?會有其他意外嗎?我很後悔那樣詛咒他。他不是我的洩慾工具。他是我的愛和欲,他不可以死。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多麼後悔跟他開那樣的玩笑。他不回來了怎麼辦?直到黃昏,我才終於找到他。
「你在哪裡?」我問他。
「在船上,剛剛從水裡上來的。你找我有事嗎?」他氣定神閒的說。
「看看你有沒有給鯊魚吃掉?」
「你現在很失望吧?」
「是的,失望極了。」
「你對我真的是有欲無情嗎?」
「那當然了。」
「我可以來找你嗎?」
「你找我幹什麼?我根本不想見到你。」
「但是,我想見你。」
「你為什麼要見我?」
「就是要做你的洩慾工具。」他嬉皮笑臉的說。
「我不要你。」我說。
那天晚上,他來了,臉和脖子曬得紅通通的。我們並沒有分離;然而,那一刻,當他安然無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著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覺。也許,曾經有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機會,他遇到了意外,我們便再也沒法相見。我整整一天惦念著他,牽腸掛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詛咒自己所愛的人,最終受到懲罰的,原來還是她自己。
「你不想見我嗎?」他問。
「誰要見你?」我說。
「既然不想見我,那就合上眼睛吧。」
「為什麼要合上眼睛?」
「那就再見不到我了!快點!」
我唯有合上眼睛。他拉著我的兩條手腕,我的雙手突然感到一陳冰涼,他把一個小小的圓球放在我手裡。我張開眼睛,看到我手上的一顆風景水晶球。
「送給你的。」他說。
那不是我們童年時常常玩的東西嗎?不是已經絕跡了嗎?
水晶球裡面嵌著海底的風景。牛奶藍色的珊瑚礁、綠色的海藻和黃色的潛艇,在水波裡飄浮。幾隻紙折的、彩色的魚兒輕盈地飛舞,緩慢而慵懶,在水色裡流轉。水晶球裡,空氣便是水,明淨而清澈。我小時候也擁有過一個風景玻璃球,水液流波裡,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紛飛飄落,永遠的重複著。那是童年時一個美好的回憶。玻璃球裡,一切景物都是永恆的,讓我們遺忘了變遷。
「這個水晶球,是可以許願的嗎?」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話,為什麼不可以?」林方文說。
「為什麼要送這個給我?」
「讓你也看看海底的風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