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麵包樹出走了

第6頁 文 / 張小嫻

    一天,她跟唱片監製葉和田說,除了林方文的詞,她不唱別的。

    「不是我們不用他,是他一個字也不肯改。他寫的那麼古怪,不會流行的。」葉和田說。

    「他是最好的。」葛米兒說。

    「說不定他已經江郎才盡了,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葉和田冷漠的說。

    「不。」葛米兒說,「我能夠把他唱得比以前更紅。」

    本來是:沒有林方文,也就沒有她。他把她從那個遙遠的島嶼召喚回來。他是她的知音。

    今天是:有她,也就有林方文。她把他從那個滿心挫敗的世界召喚回來。她是他的知音。既出於報答,也出於欣賞。有誰會懷疑林方文是最好的呢?他只是欠缺了新的刺激。

    終於,林方文拋下了他的佛經、他的漫畫,還有教堂的彩繪玻璃和那些卡通片,重返那個他最愛的、既令他快樂、也令他痛苦的世界。

    看見他重新提起筆桿寫歌詞,看見他再一次拿著我很久以前送給他的那把樂風牌口琴,吹出每一個音符,我的心情竟然有點激動。有那麼一刻,我巴不得把他藏在我的子宮裡;那是一個最安全的懷抱,他不會再受到任何的傷害。可惜,我的子宮太小了,而他也已經長大了。

    這一刻,他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我問他:

    「我把你放在我的子宮裡好嗎?」

    他的臉貼住我的肚皮,問:「環境好嗎?」

    「不錯的,到現在還沒有人住過。」

    「要付租金的嗎?」

    「算你便宜一點。」

    「地方太小了吧?」

    「那麼,你變成袋鼠吧!」我說。

    「袋鼠不是更大嗎?」

    「你可以把我放在你的懷中的袋子裡,你去哪裡,也得帶著我。」

    「這樣太恐怖了。」他跳起來說。

    「你不願意嗎?」

    「夏天太熱了。」

    「但是,冬天保暖呀!」

    「香港的夏天比較長。」

    「你是怎樣也不肯把我放在口袋裡的吧?」

    「我寧願住在你的子宮裡。」

    「真的?」

    「現在就住進去。」我跳到他身上。

    「你會不會愛上葛米兒?」我問他。

    「我為什麼會愛上她?」他露出一副不可能的神情。

    「她瞭解你的音樂。」我說。

    「她不是有威威了嗎?我才不要住進的子宮裡。」他說。

    林方文真的願意長留在我身上嗎?有時候,我會寧願我們比現在年老一點。年紀大了,也沒有那麼多的誘惑,那就比較有可能共度一輩子了。這種想法,會不會很傻?竟然願意用青春去換取長相廝守的可能。

    8

    一天大清早,我在西貢市集裡碰到威威。他正在買水果。俊俏可愛的他,很受攤販歡迎。看到我時,他熱情地拉著我,問我為什麼會在那裡出現。我告訴他,我在附近採訪。

    「記者的工作好玩嗎?」他問。

    「可以認識很多不同的人。」我說。

    「有工作真好。」他說。

    我差點兒忘記了,他在這裡是不能工作的。

    「葛米兒呢?」

    「她出去了,今天大清早要到電視台錄影。」

    「那莫札特呢?」

    「它胖了,現在有四斤半啦!可能要減肥。」

    我陪著他逛市集,他又買了牛奶和麵包。大家都認得他是葛米兒的男朋友,對他很友善。

    「懷念斐濟嗎?」我問。

    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我懷念那裡所有的東西。媽媽做的菜、爸爸的煙斗味,甚至是那個從前常常欺負我的同學。」

    「欺負你的人,你也懷念?」

    「他是我小學和中學的同學,他常常騙我的錢。」他幸福地回味著,「從前很討厭他,現在卻希望回去再被他騙錢。那裡畢竟是我的故鄉。」

    「為什麼不回去看看?」我說。

    「米兒太忙了。」他的神情有點落寞。

    「她在這裡發展得很好呀!」

    他笑得很燦爛:「是的,她現在很快樂,她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那一刻,我深深被威威感動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快樂,他承受了寂寞,也懷抱著鄉愁。望著他的背影沒入擠擁的人群之中,我忽然明白,沒有犧牲的愛情,算不上愛情。

    後來有一天,威威在我的辦公室出現,他變憔悴了。

    「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他說。

    「你要去哪裡?」我問。

    「回去斐濟。」

    「那葛米兒呢?」

    「我一個人回去。」他的眼睛也紅了。

    「威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的,只是我不適應這裡的生活。」

    「是真的嗎?」

    他低下了頭,良久說不出話來。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我把他拉到報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那裡可以看到海。我想,在大海的旁邊,他的心情會好一點。

    「是不是太思念故鄉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是不捨得她的。可是,我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葛米兒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女孩子搖身一變,成為一顆明星。一點也沒有改變,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是答應過要陪她一起追尋夢想的嗎?」我說。

    「我也許想得太簡單了。」悲傷的震顫。

    「她知道你要走嗎?」

    「我們談過了。」他笑了笑,「我們終於找到時間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了。我留在這裡只會妨礙她。」

    「是她說的嗎?」

    「不。她並不想我走。」

    「那不要走好了。」

    「可是,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你還愛她嗎?」

    「我當然愛她。」威威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但是,她已經改變了,不再是從前的她。我們在斐濟的時候,生活快樂得多了。」

    「你是不是後悔來了這裡?」

    「我怎會這樣自私呢?留在斐濟,是埋沒了她。」

    「威威,你真好。」我說。

    「我一點也不好。我沒有才能,也不聰明,人又脆弱。」

    「但你懂得愛人。」

    「我也愛得不好。」他的眼淚簌簌的流下來。

    「你什麼時候要走?」

    「今天就走。」

    「這麼急?」

    「米兒今天要工作,我們說好了,她不要來送機。我會哭的,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要我送你去機場嗎?」

    「不,千萬不要。我害怕別離的。」

    他又說:「我聽人說,離開了自己的家鄉,會有鄉愁。然而,回去家鄉之後,又會懷念那個自己住過的的城市。這樣的話,總共就有兩次鄉愁了。」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威威說。

    「什麼事?」

    「我——」他紅著眼睛說。

    「到底是什麼事?」

    「我把莫札特吃了!」

    「你吃了莫札特!」我不敢相信。

    「你一定覺得我很殘忍吧?」

    「你怎捨得吃它?」

    「米兒捨不得讓它走,我也捨不得讓它留下。我走了,米兒又沒有時間照顧它。把它吃進肚子裡,那麼,它便可以永遠留在我身上。」威威一邊抹眼淚一邊說。

    我不也是曾經想過要把自己心愛的人藏在子宮裡,長留在身上的嗎?愛情,原來是淒美的吞噬。但願我的身體容得下你,永不分離。

    我同情莫札特,只是,它的主人也許沒有更好的選擇。它是不應該叫莫札特的,天才橫溢的莫札特,是短命的。

    告別的時刻,威威久久地握著我的手。他是捨不得的。我曾經以為,相愛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分開的,也許我錯了。當生活改變了,愛也流逝了。如果他還能夠感受到愛,他是不會走的吧?故鄉是近,已然流逝的愛,卻太遙遠了。

    9

    「程韻,我剛巧在附近,你有沒有時間出來喝杯咖啡?」我在家裡接到葛米兒打來的電話。

    我們在咖啡室見面。架著太陽眼鏡的她,看來有點累。

    「威威走了。」她說。

    「我知道。臨走的那天,他來找過我。」

    「是嗎?」她很關心。

    「只是來道別。」

    「你知道他吃了莫札特嗎?」

    「他說了。」

    「他是個野人!」傷心的語調。

    「這是他可愛的地方。」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哭了。

    「他覺得不快樂。」我說。

    「我以為他會和我分享我的一切。」

    「他分享不到。不是想分享便可以分享的。」

    誰不渴望分享自己心愛的人的成就和快樂呢?可是,對方的成就和快樂,有時候,卻偏偏變成大家的距離。愈是努力想去分享,愈覺得孤單。

    「他走了,我很孤獨。」葛米兒說。

    「你會慢慢習慣的,每個人也是這樣。」我忽然想起了她從前說過的話,我問她:「你不是說斐濟有一種魔法可以把心愛的男人留在身邊的嗎?」

    「騙你的!如果有的話,便不會有人失戀了。」

    沒有失戀者的世界,是不是會比現在美麗一點呢?也許是不會的吧?如果沒有失戀,我們怎會瞭解愛情,我們又怎會長大?

    「你想家嗎?」我問葛米兒。

    她點了點頭:「可是,我更喜歡這裡。在這裡,我可以做許多事情。威威本來說過要和我一起追尋夢想的。」

    「他會永遠懷念你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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