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麵包樹出走了

第2頁 文 / 張小嫻

    4

    當我終於見到葛米兒,那是她回來灌錄了第一張唱片之後的事。

    林方文向監製葉和田推薦她。她收到唱片公司的通知,立刻從斐濟回來。下機之後,她直接從啟德機場去唱片公司。雖然她的歌聲得天獨厚,但她的樣子畢竟有點怪,並不是傳統的甜姐兒。唱片公司不敢冒險,只願意替她推出一張迷你唱片,唱片裡的五首歌,都是林方文寫的。

    為了替那張唱片宣傳,也為了證實林方文的眼光,我約了葛米兒做訪問。見面之前,我問林方文:

    「她真的長得一點也不漂亮?」

    「你見過猴子嗎?」他問。

    「一隻大口猴子。」他說。

    我們相約在南灣的海灘茶座見面,我想替她拍一輯有陽光和海灘的照片。

    她來了,她的嘴巴的確很大。卡通片裡那些整天愛哭的小孩子,每次放聲大哭時,只剩下嘴巴和兩顆門牙,眼睛和鼻子都消失了。葛米兒就有這麼一個嘴巴,難怪她的音域這樣廣闊。

    是的,她像猴子。她長得很高,而且很瘦,下巴長長,兩邊面頰凹了進去。可是,你知道猴子通常也有一雙楚楚可憐而動人的眼睛。

    她擁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那是斐濟的陽光。她的頭髮卻像一盤滿瀉了的義大利粉。

    這天,她穿著汗衫和短褲,我看到她左腳的足踝上有一個小小的刺青。那個刺青是萊納斯。萊納斯是查理·舒爾茨的《花生漫畫》裡的主角之一。這個小男孩缺乏安全感,永遠抱著一條毛毯,說話卻充滿哲理。

    為什麼不是人見人愛的史諾比而是萊納斯呢?我忘記了問她。

    跟葛米兒一同來的,還有一個看來像斐濟土著的男孩子。這個男孩皮膚黝黑,頂著一頭彈簧似的曲發。他長得很帥,身體強壯。跟葛米兒一樣,他也是穿著汗衫和短褲。

    「他叫威威。」葛米兒給我們介紹。

    葛米兒為什麼帶了一個可愛的土著來呢?威威難道是她的保鑣?

    「你好嗎?」威威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微笑說。

    原來他會說流利的中國話。

    「威威是中國和斐濟的混血兒。他爸爸是在斐濟開中國餐館的。」葛米兒說。

    我們做訪問的時候,威威去游泳了。

    「威威是我的男朋友,他大概會一直待在這裡陪我,不會回去斐濟了。」葛米兒說。

    「很難得啊!」我說。

    「是的,他說過要陪我追尋夢想。」她坦率的說。

    抱著膝頭坐在我跟前的葛米兒,很年輕,只有十九歲。

    「收到唱片公司的通知時,我剛剛從海灘回來,身上還穿著泳衣。」她說。

    「你一直也想當歌星的嗎?」

    「我爸爸說,我不去唱歌的話,是浪費了上天賜給我的聲音。」她充滿自信。

    九歲的那一年,葛米兒跟著家人從香港移民到斐濟。她爸爸媽媽在當地開酒吧。葛米兒和她三個姐姐每天晚上在酒吧裡唱歌。

    「酒吧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因為大家都來聽我們唱歌。」她說。

    「你到過斐濟嗎?」她問我。

    「還沒有。」

    「你一定要來呀!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你來斐濟的話,別忘了到我家的酒吧看看。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酒吧的樓上,生活雖然並不富裕,但我們過得很開心。」

    然後,她又告訴我:「那卷錄音帶寄到唱片公司已經一年了,我還以為石沉大海。」

    「是的,差一點就變成這樣。」

    「那樣我也許會在斐濟的酒吧裡唱一輩子的歌,偶而跳跳肚皮舞。是什麼把我從那個小島召喚回來的呢?」

    那是機緣吧?後來,我更知道,她的回來,是不可逆轉的命運。

    「為什麼你會選《明天》這首歌?」我問她。

    「我喜歡它的歌詞。」葛米兒說:「我在一家中國餐館裡頭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是剛剛和男朋友分手。聽到最後的兩句,我哭了。」

    「那個男孩子傷了你的心嗎?」

    她搖了搖頭:「是我要分手的。「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我怕別人太愛我。」

    「那威威呢?」

    「他不同的。我愛他多一點,你別看他那麼強壯,他其實很孩子氣的。」

    我們談了很久,威威還沒有回來。海灘上,也沒有他的蹤影。

    「要不要去找他?」我問葛米兒。

    「不用擔心,他沒事的。」葛米兒輕鬆的說。

    是的,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一個斐濟土著的泳術。即使他不小心被水沖上一個荒島,他也許還可以在島上快樂地活一輩子。

    訪問差不多做完的時候,威威終於回來了。夕陽下,他剛剛曬黑的皮膚閃耀著漂亮的金黃色。原來,他游到一個無人的沙灘上睡著了。

    訪問結束了,葛米兒和威威手牽手的離開,臨走的時候,她跟我說:

    「你真幸福啊!有一個男人為你寫出那麼美麗的歌詞。以後我要為你們把每首歌也唱出來。」

    她是如此坦率而又自信。看著她和威威沒入夕陽的餘暉之中,有那麼一刻,我不知道把他們從那個遙遠的島國召喚回來,是對的呢還是錯的呢?這兩個人能夠適應這個城市急促的愛和恨、失望和沮喪嗎?

    葛米兒是幸運的,有一個愛她的男人願意陪她到天涯海角尋覓夢想。我自己又有什麼夢想呢?在日報當記者,是我喜歡的工作,可是,這也同時是我的夢想嗎?林方文會願意放下自己的一切陪我遊走天涯去追尋夢想嗎?

    什麼是愛呢?是為了成全對方的夢想,甚至不惜隱沒自己?

    夢想也許是奢侈的,大部分的男女無需要夢想也可以一生廝守。

    葛米兒和威威會後悔回來嗎?

    他們還是應該留在南太平洋那個小島上的。

    5

    葛米兒的唱片推出了,成績很不錯。雖然並沒有戲劇性地一炮而紅,對於一個新人來說,總算是受到注目了。她那一頭倒翻了的義大利粉似的頭髮和她奇怪的樣子,卻惹來了很多批評。葛米兒似乎全不在意。她太有自信心了,才不在乎別人怎樣看她,也不打算改變自己。

    一天,葛米兒突然在我工作的報館出現。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奇怪。

    「我是特地來多謝你為我寫的那篇訪問的。」她說。

    「不用客氣。」我說的是真心話,那篇訪問,有一半是為了林方文做的。

    「我和威威在西貢相思灣租了一所房子住下來,那裡有海灘,方便威威每天去游泳。」她愉快地說。

    這兩個斐濟人,終於在香港安頓下來了。威威拿的是旅遊簽證,不能在香港工作,他只能夠陪著葛米兒四處去,或者待在家裡。海灘的房子,讓他們跟家鄉接近了一些。

    「你跟林方文什麼時候有空,來我家吃飯好嗎?我真的很想多謝你們。你們兩個是我和威威在香港唯一的朋友。」葛米兒說。

    「我問一下林方文。」

    「他不來,你也要來呀!威威很會做菜的。」葛米兒熱情的說。

    「他常常是這麼奇怪的嗎?」她忽然又問我。

    「你說林方文?」

    「嗯,常常獨來獨往,好像不需要朋友的。」

    「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你沒見過大學時期的他呢,那時候更古怪。」

    「你們是大學同學嗎?」

    「嗯。曾經分開,又再走在一起。」

    「斐濟的土著之間,流傳著一種法術,據說女人可以用這種法術留住一個男人的心。」葛米兒說。

    「是嗎?是什麼法術?」我好奇。

    葛米兒卻神秘地說:「不要貪心啦!聽說,沒有真正需要的人,是不應該知道這種法術的。但願你永遠用不著知道。」

    我真的是像她所說,太貪心了嗎?假若世上有一種法術是可以把心愛的人永遠留在身邊,又有誰不想知道呢?

    6

    「去吃威威做的菜好嗎?」我問林方文。

    「斐濟的菜,不會好吃到哪裡吧?」他說。

    「他們可沒說是做斐濟的菜。威威家裡是開中國餐館的,也許是做中國菜。」

    「那個土著做的中國菜一定很難吃。」

    「嚴格來說,他不算土著。」我說。

    「我猜他做的是義大利菜。」他說。

    「你怎知道?」

    「要不是喜歡吃義大利菜,怎可能愛上那個義大利粉頭?」他說。

    「葛米兒很想多謝你,畢竟是你發掘她的。」

    「是她自己有天分,用不著多謝我。我寫歌詞又不是免費的。」他淡淡的說。

    「我們去看看他們的房子好嗎?」

    「你想去的話,那我陪你去。」

    我笑了。

    「你笑什麼?」他問。

    「沒什麼。」我說。

    林方文真的變了。從前的他,自我、孤僻而又古怪。現在的他,雖然還是那麼自我,但已經踏實許多了,也學會了為別人付出。我想去的地方,即使他不想去,他也會陪我去。這些事情,若在以前,怎麼可能呢?他變成熟,也變可愛了。然而,改變了的他,是更適應這個世界呢?還是會更容易被現實傷害?

    7

    葛米兒和威威住在一棟兩層高的鄉村房子裡。房子外面有一個小小的池塘,走五分鐘的路,便是海灘。這天我們來到的時候,剛好是黃昏。威威穿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興高采烈的說: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