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張小嫻

    懷念一般人通常不會懷念的東西，那就比較特別。懷念一般人也懷念的東西。那就比較容易令人感動。聽來好笑，事實就是這樣。

    懷念父親的背影、母親摺的紙船、逝去的兒子等等，但凡和親情有關的回憶，只要寫得好，都比較容易令人感動。親情是千古不變，感人至深的題材，如果你的親情不感人，那沒關係，你可以創作一段感人肺腑的親情，那個人可以是你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甚至是一個與你有特別感情的舅父。

    萬一實在找不到一個人來懷念，那就懷念一頭寵物吧，它可以是逝去的貓兒或狗兒。

    你連寵物也沒有？那麼，不如懷念成長裡一些難忘的片段。譬如童年的趣事、一個對你影響至深的老師、一次旅行，其至是一件玩具。你也可以細微到只懷念一個擁抱、一個眼神、一句說話，但那不容易寫得好。

    你的成長過程中沒有什麼值得你懷念的片段？那就杜撰一些出來吧。題目只有兩個，要寫得好，只能逼自己愛上你所選擇的題目，你一定有一些東西值得懷念的，正如我們常常以為自己一定有些地方讓人懷念。

    回憶的兇手

    如果我曾經跟我喜歡的人去過一間很羅曼蒂克的餐廳，並且在那裡有過美麗的回憶，我大概不會再跟別人去那個地方。

    回憶是要好好保護的，那才顯得它的神聖。

    地方還是那個地方，風景還是那樣的風景，那支樂隊還是唱著那幾首歌，食物也都是那幾款，但是最重要的分別是你跟什麼人去。

    那一夜，你跟你最喜歡的人去，你還記得他穿什麼衣服，吃哪幾道菜，說過哪幾句話，這一切一切，跟那地方深深印在你的回憶裡。如果有一天，你們分手了。你獨個兒重臨舊地，也會記憶這一切。那份記憶是純粹的，你只跟他來過這裡，你不會在此時此地想起其他人。

    回憶簡單就是美，你跟你最喜歡的人去過那間餐廳，那為什麼還要跟普通朋友去呢？跟不相干的人坐在那裡，只會破壞你神聖的回憶。因為有了其他人，有了其他人的微笑和哭泣，那個地方不再是你和他的。

    兇手作案之後，會破壞作案現場，你親自破壞回憶的現場，你就是神聖回憶的兇手。

    第五章

    有誰可以不失望

    新來的鐘點家務助理突然提出要借薪水，而且要借一個月薪水。她說：

    「你先給我錢，我一定會每個星期來替你工作。」

    她說的時候，我不懂怎樣拒絕她，她離去的時候，滿心歡喜，以為我下星期就會頂支薪水給她。

    我在考慮該不該給她，閨中密友說：

    「當然不可以，別壞了規矩。」

    「我怕她下次來的時候，知道我不肯預支薪水給她，她會失望。」我說。

    朋友失笑：「我們常常也失望，失望又怎樣？有誰可以不失望？」

    她做的工作，常常是花了很多工夫，到最後關頭卻很有可能談不攏的，因此她的人生已經習慣了失望。

    很慚愧，我很少失望，那不是因為我要什麼有什麼，而是我不會讓自己有機會失望。

    沒有把握的事，不要抱希望，那就不會失望。無法揣摩那個人，那就不要請求他替你做些什麼事情，不讓他有機會拒絕你，你才不會失望。不要愛上一個看來不會愛上你的人，那就不用失望。有些失望是無可避免的，但大部分的失望，都是因為你高估了自己。

    接受人生的無奈

    一個三十歲的女孩來信說，她發現認識了十八年的男朋友有第三者，那第三者親口告訴她，她曾經為他把肚裡的孩子打掉。

    她無法形容內心的痛苦，三個人面對面，也無法把問題解決。一次，她去他家，發現第三者也在那裡，她跟第三者說：「我們兩人之中，只有一個可以留下來。」結果，第三者離開。她雖然勝利了，但一點也沒有勝利的感覺。

    十八年來，太多恩情，他對她好得沒話說，兩個人的家人早就把對方視作自己人。現在，她每天早上還是會打電話叫他起床，他每天下班還是會打電話告訴她他會去哪裡。他仍然愛她，但他是個懦弱的男人，她知道他還沒有離開第三者。

    她在信上說，她不打算離開他，她在學習接受人生的無奈。

    愛情一旦牽涉恩情，就會變得很複雜，也許，換了另一個人，並不代表不會有背叛。被自己所愛的人背叛，是人生的一種無奈。如果你自問不夠殘忍和決絕，你只能接受人生的無奈，直到無愛亦無感覺。

    她說，她告訴他：

    「你有權兩個都不要，但無權兩個都要。」

    無權兩個都要，對他來說，不正是人生的無奈嗎？

    告別友情歲月

    那天上館子，看到鄰桌有三個女人一起吃晚飯，她們滔滔不絕，一直談到打烊。

    我也曾經擁有這種友情歲月，很多年前，常常和兩個要好的朋友這樣消磨一個晚上。記得有一天晚上，剛剛跟男朋友分手，就約了她們在酒店大堂喝茶，是失戀呢，卻一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能夠三個女人一起聊天，反而覺得如釋重負，世界仍然是寬廣的。

    從某天開始，已經再沒有這種聚會了，說得清楚一點，是再沒有這種友情。這天晚上，看到三個女人談得這樣投契，談男人，談工作，談些不著邊際的事，我忽然覺得很失落。有些友情，逝去了就不會再回來，與什麼人成為好朋友，也是一種機遇，無法強求。幾個女人能夠天天晚上走在一起，無所不談，必須有三個共同點。

    首先，她們都是失戀或者沒有男朋友的。女人的友誼，許多時候都是由失戀開始，如果其中一個有男朋友。其餘兩個最好也有男朋友，那麼，大家才有共同的話題。

    其次，她們的際遇最好差不多，大家的職位差不多，薪水差不多，前景也差不多，這樣才可以推心置腹。如果有一天，大家開始隱瞞自己的收入，這段友情也就經不起考驗了。

    最後一點，是她們三個必須同樣幸福或同樣不幸。一個不幸的女人決不可能跟兩個幸福的女人投契。

    要這麼多條件，才能一起消磨無數個晚上，也許，我們都不應該再苛求。能夠擁有一段友情歲月，曾經在寂寞或悲痛的時候互相安慰，也不該再有什麼遺憾。這些都是成長的一部分。

    一腳踏兩船的人孤單

    P是第三者，她男朋友有一個同居女朋友，P說：「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男朋友也不會離開她而跟我一起，他被兩個女人愛著，只有我是三個人之中最孤單的。」

    第三者也許是最痛苦的，卻不是最孤單的。

    最孤單的是一腳踏兩船的那個人。

    如果他是一個好男人，真心愛著這兩個女人，那麼，他才是最孤單的，因為，只有他知道全局，知道全局的人是寂寞和孤單的。

    第三者從男人口中知道的，不會是事情的全部，一個好男人不會說「我太太不瞭解我」之類的說話來哄第三者。而男人原本的女朋友可能什麼也不知道，所以她甚至連痛苦也沒有。

    我不是要替男人說話，換了兩男一女，也是一樣，只要同時愛著兩個人，就有說不出的孤單。只有他，因為愛，從此活在在謊言和背叛之中，最初也許是為了快樂，到了後來，無痛苦，亦無快樂。

    同時愛著兩個人，同時被兩個人愛著，彷彿是生命中非如此不可的事情，只能這樣一直走下去。

    一腳踏兩船而不覺得孤單的。不是好人。一個好人，一腳踏兩船，從此以後，才體會到什麼是孤單。

    何事苦勾留

    我們常常稱讚那些放下一切離開的人有勇氣。其實，賴死不走，也需要很大勇氣。

    上司已經多次暗示，同事也投以白眼，這個人工作能力低，表現差勁，大家都想他離開，他偏偏賴死不走，堅持到底。這麼頑固，難道不需要勇氣？

    這個男人已經不愛她了，他對她很冷漠，常常找機會挑剔她，精神虐待她，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她自動消失。可是，她太愛他了，無論他怎樣對她，她都不肯死心，她寧願做他腳邊的一條狗，無論他怎樣踢她，她決定賴死不走。這樣不顧一切留下來，也是需要勇氣的。

    這段婚姻已經破裂了，他明目張膽地跟另一個女人一起，為了換取自由，他願意給她最好的條件。然而，她還奢望只要留住名分，他始終會回到她身邊，她天真地以為，他只是一時情迷意亂，他會覺悟的。即使他不覺悟，她寧願要半個丈夫，也不肯離開這個家。她的丈夫已經不要她，她仍然賴死不走，她的勇氣絕不下於那些豁出去的女人。

    忍痛離開的人瀟灑，賴死不走的人，是另一種執著。有勇氣離開，就有勇氣賴死。不要取笑賴死的人，他們執迷不悟，苦苦勾留，只為等待一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