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張小嫻
「明天我會離開這裡。」我說。
「你用不著這樣。」
「我決定了,我不習慣被施捨。」
第二天早上,他離開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
「這個瓷象老人,你要不要帶走?」她問我。
「要的。」
「魚缸裡的紙飛機呢?」
我把魚缸搬到陽台上,用雙手撈起缸裡的紙飛機,拋向空中,那裡有九百八十六隻,是他對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飛的都遠逝。
五再抱你一次
我又回到我的家裡,偶然從收音機聽到林方文的歌,總是禁不住流淚,他像歌那樣,好像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開始很害怕孤單,天天下班後便跟迪之和光蕙一起,浪擲時光,困了才回家,倒在床上,片刻便睡著,無暇再想些什麼,明天醒來,又渾渾噩噩過一天。
可是,迪之首先不能再陪我,她認識了新男朋友。
「他有六尺一寸高,肩寬二十寸,擴胸有五十寸!」她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
「他是香港先生?滿身塗滿油那種怪物?」我問她。
「當然不是,他做生意的。我跟朋友去參加留美同學會聚會認識他的,他是同學會主席。」
老實說,我對那些留美、留英、留加同學會沒有什麼好感,大家不過找個藉口認識異性而已。
「他是做什麼生意的?」光蕙問她。
「他賣石油的。」迪之說。
「石油?」我吃了一驚,「他是沙地阿拉伯人?」
「胡說,他是石油代理商,是家族生意。他替他媽媽工作。他運動很出色,網球、滑水、潛水、射擊、燒槍都會。」
「他條件這麼好,為什麼沒有女朋友?」我問迪之。
「他要求高嘛,聽說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都綁不住他。」
「你小心他是花花公子。」光蕙說。
「他比我大十年,他跟我說,很累了,很想結婚。」
「那你豈不是會嫁入豪門?」我取笑她。
迪之笑得花枝亂墜,然後認真地說:「我也想結婚,我跟你們不同,我愛過好幾個男人,已經很累,實在厭倦了在除夕晚上還要到處去找男人,我又沒有事業心,最幸福是有一個男人照顧我。」
「我們來一個協定。」我說,「三個人之中,最先出嫁的一個,要賠償給另外兩個。」
「為什麼要賠償?」迪之問我,彷彿她會最早嫁出去似的。
「剩下的兩個,那麼孤單可憐,當然要得到補償,至少每人要得到五千元。」我說。
「我贊成。」光蕙說。
「好吧!」迪之說。
迪之也許做夢都沒有想過,她會找到一個條件那麼好的男人。
一個黃昏,我接到迪之的電話,她甜膩膩地告訴我一個新的電話號碼:「以後你撥這個電話可以找到我,這裡是田宏的家。」
「你那麼快跟他一起住?」
「是他把鑰匙給我的。我在等他下班,原來等一個男人下班的感覺是那麼幸福的。你也趕快找個男人。」
我在流淚,沒有男人的女人,原來那麼悲涼。迪之並不是有意傷害我,她從來不會理會別人的感受。
迪之掛了線,我撥電話給光蕙,她在電話那邊說:「今天不行呀!孫維棟生日,我好歹要陪他,你來不來?」
如果我去,孫維棟一定痛恨我,有時候,我真是佩服他,明知道一個女人已經不愛自己,仍然願意糾纏下去。
離開辦公室,天已經黑,我突然有一種在街上胡亂找一個男人上床的衝動,反正林方文已經不愛這個身體。
「程韻。」一個男人叫我。
「很久沒有見面了。」是徐起飛。
「為什麼會在這裡碰到你?」
「我約了朋友在附近。」
我不自覺地流露失望的神情,我一定是太寂寞了。
「你等一下。」他說,「我很快回來。」
我看見他跑進附近一間酒店,片刻,又跑出來。
「一起吃飯好嗎?」他問我。
「跟你的朋友?」
「不。我把他打發了。」
「那怎麼好意思?」
「不要緊,是老同學,又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有一種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有一個男人,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出現。
我們一起吃法國菜,我叫了一瓶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紅酒,只是想醉。那一夜,距離跟徐起飛第一次吃飯,已經一年多,我從來沒有認真看清楚他的臉,他的臉原來也很好看,眼睛裡好像有很多故事。
「小綿快要生孩子了。」他告訴我。
「是嗎?」
「你們沒有聯絡?」
「我們的生活圈子不同。」
我喝了半瓶紅酒,故意放任,在餐廳外拉著徐起飛說:「我不要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裡?」
「去愛情失落的地方。」
他把車子駛到海灘。
「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問他。
「等待日出。」他說。
「我不要看日出!」我撒野。
他拉著我,「別這樣。」
我很想得到一個男人的安慰,用眼神迷惑他,我們在車上接吻。他握著我的手,我在他的懷裡睡了,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仍然坐在司機位上。
「你不喚醒我?」
「你喝醉了。」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他問我。
我點頭。
我們在海灘的小食亭吃早點,我心亂如麻,一段愛情剛失落,另一段愛情又升起。
他送我回家。
「你睡一會吧。」他說。
「那你呢?」
「我要上班,今天我當值。」
「你不早說?精神不夠,醫壞了人怎麼辦?」
「我坐牢,你來探我。」他笑說。
我迫不及待把這件事告訴迪之。
「好呀,女人要戀愛才有光采。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林放好像已經跟樂姬住在一塊了。」
我雖然早就料到,但心裡還是很難受,他說他沒有跟樂姬上過床,後來卻跟她住在一起。
晚上,我接到徐起飛的電話。
「我想見你。」我跟他說。
「不行,我現在當值。你可以來醫院嗎?」
我到了醫院,他剛剛替一個病人做完手術。
「我們出去散步。」他說。
「你走得開嗎?」
「你也是病人。」他牽著我的手。
徐起飛給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讓我好想去依賴,而不會害怕到頭來他會像林方文那樣,逃避我的依賴。
我問他:「你不想知道我從前的事?」
「不想知道。」他說,「每個人都有過去。」
他的傳呼機響起,他要趕去手術室。
「你可以在醫生當值室等我。」他說。
我在醫生當值室等他,突然有一種幸福,那是一個女人等待自己的男人下班的幸福。他回來了,樣子疲倦,臉上有鮮血。
「你臉上有血。」
「是病人的血,經常是這樣的。」他說,「我可以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不。你已經兩天沒有睡。」
「我不累呀。」
他堅持要送我回家,他很睏,不住打瞌睡,車子在路上S形行走。他調低車窗,讓風吹醒自己,又不斷摑自己的臉。
我難過得流淚,跟他說:「都是我不好。」
他沒說話,只是溫柔地握著我的手。
我突然覺得不應該辜負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也許只是想找他做替身。
我狠心地跟他說:「你還是不要再找我了。」
「為什麼?」他很不明白。
「很多事情都沒有原因的,你是醫生,也該知道,很多病都是沒有原因的。」
「但我會盡力醫好它。」
「我無藥可究。」我衝入大廈,頭也不回,他一定很失望。
我沒有打電話給他,他也沒有找我。
三天之後,我到新加坡公幹,在酒店房間裡,思念的人,竟然不是林方文,而是他。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隻身離開香港往新加坡公幹六天回來了,走出接機大堂,一個人在遠處向我揮手,是徐起飛。那一刻,我不想再失去他。我並不意外,在飛機上的三個小時裡,我一直想,他可能會接我。如果注定他是我的,他會接我。
他吻我的臉,說:「我很掛念你。」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回來?」我裝著很意外的樣子。
答案一如我所料,他打電話到我公司,公司裡的同事說我去了新加坡,他於是打聽我回來的日子和飛機班次。離開前,我沒有要求同事替我守秘密,並且把航機編號貼在壁布板上。
在車上,我們熱吻,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消毒藥水味道,是一種最有安全感的味道。
「許多病,是沒有原因的。」他對我說。
「我不明白。」
「所以,不用告訴我,你為什麼改變主意。我也不打算告訴你,我為什麼喜歡你。」他說。
車子穿過海底隧道,又穿過香港仔隧道,向深灣駛去。
「你要去什麼地方?」我問他。
「卡薩布蘭卡。」他說。
那是我和林方文共度兩個除夕的地方。
他見我猶豫,問我:「你不想去?」
「不,不是的。」我也想看看那個地方。
到了深灣俱樂部,原來卡薩布蘭卡已經結束營業了。
「真可惜,這是一個好地方。」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