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張小嫻
當老文康再次在我們面前,義正辭嚴,痛心疾首地批評如今的學生不懂得尊師重道,我有點鄙視他,由他來說「尊師重道」?
我和迪之的看法一致,老文康和光蕙之間,絕對不是什麼父女之愛,師生之戀,而是男女之情。
一天,我和迪之一起下課,迪之對我說:「我問過鄧初發,他說一個男人吻一個女孩子的胸部,絕對不會沒有企圖。」
「什麼?你把事情告訴鄧初發?你答應過光蕙不告訴任何人的。」
「怕什麼!鄧初發又不是外人,況且他也不會告訴任何人。」
「那你該告訴光蕙,別再跟老文康繼續下去。」
「程韻,你到底懂不懂?一個女人決定要愛一個男人的話,誰也沒法攔住她!」迪之說。
「這就是愛情?」我說。
「直到目前為止,我比你瞭解愛情。」
是的,那時的我,憑什麼跟迪之爭論愛情呢?她有五年戀愛經驗,而我,什麼都沒有。對於愛情,我只有幻想,而且因為看小說看得多,以為愛情都是玉潔冰清的。
「對於男女之間的事,直到目前為止,我也比你清楚。」迪之接著說。她臉上露出一種驕傲的神色,以示我不必跟她爭辯。
這卻令我狐疑:「什麼男女之間的事?你跟鄧初發……」
迪之尷尬地回答我:「沒什麼,別亂猜!」
很慚愧,那時的我,以為男人和女人戀愛,是不會跑到床上去的。我在當時也告訴自己,光蕙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她和老文康的愛情,超脫、浪漫而痛苦。一個垂暮之年的男人,愛上一個如花朵盛開的少女,是一個悲傷故事。世上並非只得一種愛情。
迪之跟鄧初發是一雙令人艷羨的小情侶,而光蕙和老文康的秘密,不為人知,剩下我,可以全心全意應付A-level。A-level結束以後,我們便可能各散東西。光蕙最不捨得老文康,因為這個緣故,她向大家提議舉行最後一次集訓。
青荷、麗麗、小綿、欣平都贊成,連一向漠不關心的樂姬也同意。
地點選了鄰近的泰國芭提雅,因為旅費比較廉宜,又是熱帶地方,有點艱苦訓練的味道。集訓當然不能缺少老文康。除了青荷和欣平已經去過美國迪士尼樂園,我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門,家人都來送機,我又看到麗麗漂亮的母親。光蕙的家人沒有來,我想是她叫他們不要來,她不想他們看到老文康。但,老文康的妻子來了。
老文康的妻子穿了一套樸實的套裝,薄施脂粉,可是,站在我們之中,她顯得太老了,即使她比老文康年輕,也已經五十開外。那時,我覺得老真是罪惡。現在,我覺得認為老是罪惡,才真是罪惡。
老文康的妻子,外表賢良淑德,可是,我留意到她的目光閃爍不定,她不斷打量我們八個女孩子,她花了較多時間留意樂姬,她是最漂亮的。她並沒有把光蕙放在眼裡。妻子是最聰敏的,她瞭解她丈夫,瞭解老男人可能受不住少女的誘惑。但,妻子也是最愚昧的,她錯認了目標。
飛機抵達芭提雅,我們住在一間擁有海灘的酒店,開始為期七天的集訓。我和迪之同住一間房。
集訓的第二天晚上,光蕙拿著一瓶白葡萄酒來到我和迪之的房間。
「我想去老文康的房間找他。」
「你找他有話說嗎?」迪之問她。
「我快要離開他了,我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他。」
「你想和他睡?」迪之駭然。
我嚇了一跳。
「我不會後悔的,這就是愛情。」光蕙笑著說。
「你跟他睡了又怎樣?他已婚,比你大三十六年,他不會跟你結婚的,你別傻。」迪之說。
「我不需要有將來。」光蕙拿起三隻酒杯,倒出三杯酒,要我們為她的愛情舉杯,真是一件荒謬的事。
「如果是朋友,該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好!我跟你乾杯!」迪之站起來。
「程韻,你也來!」迪之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我們三個人舉杯,光蕙把酒乾了,我還是頭一次喝葡萄酒。光蕙放下酒杯,我們不知說什麼好,她微笑離開房間。
「我覺得我們好像送光蕙去死。」我跟迪之說。
「我們是成人了,自己喜歡做什麼都可以!」
我覺得這件事很荒謬,我從沒想過我竟舉杯為一個處女餞行。再回來時,她已變成女人。我的心無法平伏,跟迪之把餘下的白葡萄酒乾了,昏昏沉沉地入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光蕙睡在我和迪之中間。
「你跟老文康已經--」我問她。
「我們什麼都沒有做過。」光蕙說。
「老文康他不想?」
「我不知道,我們躺在床上,大家都脫了衣服,但什麼都沒有做過。」光蕙說。
「光蕙,他太老了。」迪之笑得很蠱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光蕙說。
「將來你會明白的,我頭很痛,讓我睡吧。」迪之閉上眼睛。
那一刻,我覺得老文康是個好人,在最後關頭,他不忍奪去一個少女的貞操,光蕙也這樣想。
後來,我們都有經驗了,才明白老文康那天晚上,是無能為力,並非憐惜她。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男人。光蕙日後不肯承認受騙,是她無法接受自己被這樣一個男人騙倒。世上並沒有他曾經以為的那種超凡脫俗的愛,因為男人辦不到。
在芭堤雅的最後一天,我們大夥兒在海灘吃露天晚餐。我仔細地重新研究老文康。他已經五十五歲了,染過的頭髮這幾天給海水漂得褪色,露出原本花白的顏色。臉上久經日曬,堆滿皺紋,腰間掛著兩堆多餘的贅肉,臉孔一貫地嚴肅,可是我已經不怕他了,因為我知道他和光蕙的事。光蕙愛上一個那麼老的男人,真是難以想像。而老男人在我們中間,顯得很快樂,他要在掉落衰老的黑洞前,抓住一個青春的軀體。
那一夜,我們一起唱歌、跳舞。迪之帶來了林正平的新歌,那首《沒法忘記你》是講一對男女分手的,聽得最感動的,是光蕙。
我舉杯說:「友誼永固。」
在歌聲中,我與七年的中學生活分手。
回到香港不久,A-level放榜,我中文和歷史拿了A,報讀港大中文系。光蕙的成績不大理想,只能報讀理工,都是給老文康累的。但,迪之的成績令我很意外,她統統不及格。
「再考一次吧!」我說。
「不!不想再考一次,沒意思。」迪之說。
其實如果迪之在那幾年沒有談戀愛,她的成績應該不至於那樣差,又是給男人累的。
「恭喜你,程韻,你是大學生。光蕙,你也好,理工很難考入呢。」迪之說。
我和光蕙都不懂說什麼好。
樂姬也報了港大。麗麗讀師範,她想做體育教師。小綿的成績也是差強人意,她報讀護士課程。欣平去英國升學,青荷的成績最好,但她們一家人要移民美國。
迪之決定工作,她進入樂音唱片公司當秘書。樂音當時是一間中等規模的公司,歌星不多,但每個人都有知名度,也很有特色。樂音的皇牌正是紅透半邊天的林正平。我們聽他的《沒法忘記你》聽得如癡如醉。
迪之每天都向我報告,她那天遇上哪一位歌星。對於這份工作,她興致勃勃,使我稍為安心。某一天,終於讓她認識林正平。
「他真人跟上鏡一樣迷人,還跟我聊天呢,一點架子也沒有。」迪之興奮地告訴我,她好像給林正平迷住了。
「聽說他是同性戀的。」我說。
「別人誣蔑他罷了!聽公司裡的人說,他有一個十年的女朋友,只是對方一直不曝光。」
一個月後,林正平在紅勘體育館開演唱會,迪之替我們拿到前面的座位。演唱會完了,還有本事帶我和光蕙到後台跟林正平合照。在林正平的休息室裡,我看到一個沒有化妝的女人默默替他整理服裝,那個大概就是他背後的女人,那個女人毫不起眼,要配林正平,她還差很遠。不過漂亮的女子也許無法忍受那種委屈。
一天晚上,我跟迪之吃飯,半途,她的傳呼機響起,她覆了電話回來。
「林正平傳呼我!」迪之笑得相當甜蜜,林正平竟然在晚上傳呼她,證實她是個十分有魅力的女孩子。
「他找你幹什麼?」
「他說剛剛錄完音,問我有沒有時間跟他喝杯茶。」
「他找你喝茶?」我覺得事情不簡單。
「或者……或者他喜歡我,他女朋友這麼醜!」迪之似乎準備接受追求。
「結帳吧,林正平現在來接我。」
我目送迪之坐上林正平的保時捷絕塵而去。她已經離開鄧初發很遠了。可憐的救生員。
深夜,我接到迪之的電話。
「我們在淺水灣漫步,他還牽著我的手呢!」迪之興奮地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