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張小嫻
陳定粱給我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說過替宇無過設計新書封面的,他回來了。」我轉換一個話題。
「是嗎?你叫他隨時找我。」陳定粱說。
「我的新衣呢?什麼時候做好?」我問他。
「還沒有開始,我說過不要催促我。」
我突然轉換話題,他好像有點意興闌珊。他沒有向我示愛,我總不成告訴他我有男朋友吧。森的身份特殊,我不想提及他,我有一種很奇怪的坦心,我害怕有人認識森的家人或森的太太或家人,於是他們輾轉知道我和森的事。雖然這個機會很渺茫,我還是不想讓它發生。
陳定粱拉了班上另外兩個女孩子跳舞,他跟她們玩得很開心,他好像故意要我妒忌似的,可惜我並不妒忌,明知他不喜歡他們,我為什麼要妒忌?
離開的士高時,陳定粱依然和那兩個女孩子講得興高采烈,有人提議去吃宵夜。
「我明天還要上班,我不去了。」我說。
「我也不去。」陳定粱情深款款地望著我。
我突然很害怕,看到一輛的士駛來,我跟大夥兒說:「的士來了,再見。」
我跳上的士,不敢回頭望陳定粱。
差不多每一次下課之後,我也是坐陳定粱的順風車回家,剛才他不去吃宵夜,可能也是想送我回家,我突然跳上一輛的士,他一定很錯愕,而且知道我在逃避他。
下車後,我匆匆跑回家裡,彷彿回到家裡才覺得安全。我想打電話給森,告訴他,有一個人喜歡我,並打算追求我,而我很害怕。可是,這天晚上,這個時候,他應該在自己家裡,睡在另一個女人身旁。
我開始明白,不忠的人是可憐的,他們不是故意不忠,他們是害怕寂寞。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令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忠貞。若我沒有這許多愛,我一定忍受不了寂寞。
第二天早上,森打電話給我,我沒有把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喜歡我經常坐一個男人的順風車回家,而且這個男人還向我示愛。
十月的頭一個週三晚上,森買了大閘蟹來。
「我不會弄大閘蟹。」我說。
「誰叫你弄?我來弄給你吃,你什麼也不用做。」
他興致勃勃地走進廚房洗大閘蟹。
「慢著——」我說。
「什麼事?」
「要先穿上圍裙。」
我拿出一條紅色鑲花邊的女裝圍裙給他,是入伙前買的,我只穿過幾次。
「這條圍裙不大適合我吧?」他不肯穿。
「怕什麼?我要你穿。」我強迫他穿上圍裙。
森穿上圍裙的樣子很滑稽,我忍不住大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穿圍裙,穿上圍裙的森,才好像真真正正屬於這個家。
「你今天晚上不要脫下圍裙。」我擁著他說。
「不准脫下圍裙?我這樣子很不自然。」
「我喜歡你這樣。」我撒野。
大閘蟹蒸好了,森小心翼翼地為我打開蟹蓋,金黃色的蟹黃滿溢。
「我替你挑出蟹腮,這個部分很骯髒,不能吃的。」森挑出一副蟹腮扔掉。
吃完了蟹黃,剩下爪和腳,我不喜歡吃。
「為什麼不吃?」他問我。
「麻煩嘛!」我說。
森拿起一支吃蟹腳用的幼叉仔細地為我挑出每一隻蟹腳裡的肉。他專心一意地挑蟹肉給我吃,卻忘了自己的那一隻蟹已經涼了。我看得很心酸。
「你不要對我這樣好。」我說。
森猛然抬頭,看到我眼裡有淚,用手背輕輕為我拭去眼淚,說:「別說傻話,蟹涼了,快吃。」
「這是你第一次煮東西給我吃。」我說。
「我就只會弄大閘蟹。」
「你為什麼要選擇今天晚上煮東西給我吃?」
他失笑:「今天下午經過國貨公司,看到大閘蟹很肥美,便買來一起吃,沒有特別原因,你又懷疑什麼?」
「還有一個月,我就三十歲了。」我嗚咽。
當我只有十六歲的時候,我以為三十歲是很遙遠的事,然而,三十歲卻來得那麼順理成章,迫近眉睫。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是否該為自己打算一下呢?我卻看不到我和森的將來。
「你說過到了三十歲就會離開我。」他說。
「不如你離開我吧。」我淒然說。
「我辦不到,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討厭你!」我罵他。
「你為什麼討厭我?」
「誰叫我捨不得離開你?你會累死我的,有一天,你不要我,我就會變成一個又老又胖又沒有人要的女人。」
「你的身材仍然很好,三十歲還可以保持這種身材是很了不起的。」森抱著我說。
我給他氣得啼笑皆非:「是不是我的身材走下坡之後,你便不再要我?」
「當你的身材走下坡,我也已經變成一個禿頭的胖老頭了。」
「但願如此。」我倒在他的懷裡。
「告訴我,你喜歡什麼生日禮物?」他問我。
「你已經送了這間屋給我。」
「這間屋不是生日禮物。」
「如果你那天不陪我,什麼禮物我也不要,而且我永遠也不再見你。」我警告他。
「好凶啊!」他拉著我雙手。
「上次你生日,你也失蹤了,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我不想再嘗一次心如刀割的滋味。」
「我說過會陪你過生日的,過去的三年也是這樣。快告訴我,你喜歡什麼禮物?」
「我真的沒有想過,你喜歡買什麼便買什麼,我只要你陪我。」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想在你的懷抱裡度過三十歲。」
「好的。」他答應我。
十一月二日,游穎和徐玉為我預祝生日,請我在銅鑼灣吃日本菜。
「三十歲生日快樂!」游穎跟我說。
「請你別提三十歲這個數字。」我懇求她。
「我三個月前就過了三十歲,終於輪到你!」游穎幸災樂禍。
「我還有一年零八個月。」徐玉一副慶幸的模樣。
她們買來了生日蛋糕,生日蛋糕竟是胸圍狀的,又是郭筍的傑作。
「這個蛋糕是三十四A,實物原大。祝永遠堅挺!」徐玉說。
「我也祝你永遠堅挺,你負荷較重嘛!」我跟徐玉說。
「還有一小時就是午夜十二時,我們到哪裡慶祝好呢?」徐玉問我。
「去哪裡都可以,我開了大海的開篷車來。」游穎說。
「大海有一輛開篷車嗎?」徐玉問游穎。
常大海的德國制開篷車是紫色車身加白色篷的,車牌是AC八一六六。
「AC不就是ACup嗎?」我突然聯想到。
「這個車牌是他爸爸給他的,不是什麼幸運車牌,只是夠老罷了。你不說,我也想不起AC就是ACup.」游穎說。
徐玉跳上車說:「三十二A,開車。」
游穎坐上司機位,問我:「三十四A,你要去哪裡迎接三十歲?」
「我想去……去一個時間比香港慢一天的地方,那麼,今天午夜十二時後,我仍然是二十九歲。」我說。
「好像沒有一個地方是比香港慢整整一天的,最多也不過慢十八小時,夏威夷就是。還有一個地方,叫法屬波利尼西亞。」徐玉說。
「我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我要年輕十八小時!」我在車廂裡站起來說,「那裡剛好日出。」
「相信我,三十歲並不是最糟的。」游穎說,「三十歲還沒有男人才是最糟的。」
「我認為擁有三十寸腰比三十歲沒有男人更糟。」徐玉說。
「有什麼比三十寸腰更糟!」我說。
車子到了石澳。
「我去買一點東西。」徐玉跑進一間士多。
徐玉捧著一袋東西出來,興高采烈地告訴我:「我買到幾瓶法國礦泉水,我們到了法屬波利尼西亞。你年輕了十八小時!」
「太好了!」我說。
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人真的為了年輕十八小時,而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呢?可是,從另一個地方回來的時候,不就立即老了十八小時嗎?偷回來的十八小時,也真是歡情太暫,很快就會打回原形了。
午夜十二時到了,我們開法國礦泉水慶祝,無論如何,三十歲還是來了。
「陳定粱不是跟你同月同日生的嗎?」徐玉忽然想起來,「要不要跟他說聲生日快樂?」
「他可能正跟別人慶祝生日。」
「他一定正在想念你。」游穎說。
「別提他了,我很害怕他呢。」我說。
「你別對他太絕情。」徐玉說,「我怕他不肯為宇無過設計封面呢。這是很重要的,他的書差不多寫好了。」
「好吧!為了你,我暫時拖延著他。」我笑說。
「如果女人的年歲也像胸圍尺碼就好了。」游穎說,「三十歲也分為三級,有三十歲A、三十歲B、三十歲C.三十歲可以過三年。」
「最好有DCup.」徐玉說。
「唐文森送了什麼生日禮物給你?」游穎問我。
「要今天晚上才知道。」我說。
「唐文森對你真的很好。」
「大海對你就不好嗎?」
「有多少男人肯買一層樓送給女人,而那個女人又不是他太太?律師樓辦很多樓契,買樓給女朋友的男人真是少之又少,肯定的,也不肯一次過付款,只是分期付款,一旦分手了,就停止供款。那些有錢的,讓情婦住幾千尺的豪宅,屋主卻是他名下的有限公司。我跟常大海現在住的這一層樓是聯名的,兩個人一起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