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凱琍
賀羽宣雙眼茫然,盯著牆壁像出了神,猜不出他看著哪裡,或許是花蓮的天、花蓮的雲、花蓮的海,還是那一日兩人的初吻?
「賀博士、賀博士?」蔡儒明又喊了幾聲,知道他是無法回答了,打擊之巨大,已教他失去言語。
這對情侶怎會走到這一步?蔡儒明不由心生感慨,不禁想到第一次看到他們手牽手,當時他不是滿心歡喜和祝福嗎?為何後來會變了調,都怪他私心作祟,才讓他們走到分岔路口。
這時,醫生剛好走出急診室,蔡儒明和李雅梅都上前關心——
「請問醫生,我們羅芙她怎麼樣?」
醫生推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你們知道病人懷孕六周的事吧?現在是最不穩定的時刻,她的健康情況不佳,又有出血狀況,我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不行、不行!」李雅梅未語淚先流,泣不成聲道:「請你一定要保護孩子!這是她的第一胎,她很年輕,她有體力撐過去的……」
「我們當然會盡力,只是希望你們有心理準備。」醫生轉向賀羽宣,憑直覺問:「請問你是孩子的父親?」
賀羽宣毫無猶豫地回答道:「是。」
李雅梅和蔡儒明互看一眼,夫妻倆都有默契,看來賀羽宣有心回頭,這下羅芙和孩子的幸福有望了。
誰知醫生又拿出一份文件。「這份手術同意書,請你看過以後決定是否簽名,萬一在緊急狀況不需做流產手術,必須要有你的同意。」
這等於是宣判了孩子的死刑!蔡儒明抱住妻子的肩,兩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不敢想像結局將是如何。
賀羽宜顫抖接過,陽光頓時被烏雲遮蘞,他手上握的文件如同生死狀,可以決定將孩子留下或送走,也可能影響羅芙的生存和離去。
「有需要我會再通知你。」醫生點個頭,轉進隔壁的急救室。
受此打擊,李雅梅幾乎站不住了,蔡儒明連忙扶她坐到長椅上,替她倒杯溫水,確定她沒有大礙,才又上前尋找賀羽宣——
「我太太希望我跟你談一談。其實不用她說,我也想告訴你。」
賀羽宣靜靜盯著牆壁,彷彿什麼也聽不到,但蔡儒明決定,他一定要說出來,否則他對不起羅芙,也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報紙登出消息那天,我已經說過一次,我從來沒要求她用美人計,就算我曾有這種期待,也勉強不了她。況且她什麼好處都沒拿到,只除了你那份生活津貼,一個月才三萬塊,都給你買吃的用的了。
「可能羅芙沒跟你說過,我和我太太都是天恩育幼院的贊助者,羅芙考上大學後,學費也是我們付的,連她住的套房、開的車子,都是我太太提供的。因為我們生了兩個兒子,我太太特別喜歡她,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
賀羽宣的表情仍然不變,蔡儒明吸口氣,決定放手一搏,反正人生有捨有得,他必須捨去私心,才能得到安心。
「說來都是我的錯,是我給她太大壓力,讓她在恩情和愛情之中難以選擇,才會走到今天這局面。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放棄爭取你回到D大,你想去哪兒就去吧!只要你好好照顧羅芙,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一口氣說完後,蔡儒明以為賀羽宣什麼都沒聽進去,突見他伸手捶向牆壁,那麼強力、那麼無肋,發出悶重敲擊聲,一次又一次,很快讓他手背破皮流了血。
「賀博士!賀博士!」蔡儒明怎麼喊都沒用,最後乾脆抱住他的手臂。「賀羽宣!你冷靜點,現在你該做的,是祈禱而不是崩潰!」
賀羽宣停下動作,口中喘息,臉上冒汗,而那眼底只有恐懼和懊悔,他生平從未如此害怕過。
同為男人,蔡儒明多少能體會他的心情,當自己心愛的女人在和生命拔河,自己卻什麼也無法替她做,那種脆弱感足以使人發瘋。
只但願,命運不會對羅芙太殘忍,愛情不會讓彼此太遺憾。
☆☆☆☆☆☆☆☆☆☆☆☆☆☆☆☆☆☆☆☆☆☆
從深夜到凌晨,從凌晨到傍晚,不到一一十四小時的等候,感覺卻像過了很久很久。
過去、未來、現在,三種時空不斷交替出現,在心底如幻夢般飄移。賀羽宣不確定自己活在哪個世界,許多畫面浮過眼前,有她的笑容、她的淚眼、她的溫柔、她的悲痛,而最讓他揮之不去的,是她在昏倒前那番話,她說她的罪名就是愛……
她名叫羅芙,也就是「LOVE」,這不該是罪名,而是她的天賦。她懂得如何去愛,他卻不懂如何被愛,以為自己一定會受傷,不敢接受愛,是他的膽怯造成這傷害。
他只盼望還有機會補救,老天爺應該會允諾他這願望,千萬別讓他抱憾終生啊!
黃昏時分,窗外晚霞如火,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唯有雙手交握,默默祈禱,但願命運之神賜給他一次奇跡。
當初外公、外婆因車禍去世,他還不懂什麼叫死亡,只覺失去了最親近的人,如今分離的腳步接近,黑暗的影子垂下,他確確實實感受到,生命脆弱得隨時會流逝。
手中沙握不住,他一個人太無助,若沒有她的愛相伴左右,活著還能有什麼意義?他再也無法展翅飛翔,肩上背負的傷痛和歉疚,沈重得讓他連呼吸都吃力。
彷彿過了一萬年,醫生才走出急救室,面帶微笑道:「剛才我們給病人做了全身檢查,發現孩子還有心跳,這是個好現象,但要繼續觀察,最好住院一周以上。」
「是!」蔡儒明和李雅梅一起回答,兩人緊緊擁抱,強忍著不尖叫出來。
賀羽宣背靠著牆,說不出半句話,一下仍無法消化事實,所謂失而復得,是種太過尖銳的快樂,當他內心如此顫抖,連快樂都難以承載。
「多謝醫生幫忙!我們全家都感謝您!」蔡儒明再三鞠躬,他和妻子已決定,從今後羅芙就如同他們的女兒,一定要全力照頤她。
「怎麼,孩子的父親嚇壞啦?」醫生笑了一笑。「昨天我就覺得你有點面熟,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賀羽宣博士,久仰了!不過在這種時候,我想任何人都一樣脆弱。」
「那……」賀羽宣終於找回了聲音。「那張流產手術同意書,我可以撕了?」
「當然!請放心,母親很堅強,孩子也一樣。」醫生點個頭,踏著輕鬆腳步離去。
「太好了、太好了!」蔡儒明和李雅梅樂得手舞足蹈,這下羅芙和孩子都有救,世界也從黑白變彩色了。
相較於他們的歡天喜地,賀羽宣顯得相當平靜,唯有觀察最仔細的人才能看出,他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正在顫抖,垂下的雙眼也微微濕潤著。
當晚,羅芙被轉進加護病房,並開放親友探視,時間只有二十分鐘,蔡儒明和李雅梅快進快出,五分鐘內交代完畢,把時間留給賀羽宣和羅芙獨處,相信他們會有很多話要說。
走到病床旁,賀羽宣心緒如浪翻飛,卻找不到一個適當開頭,不曉得該如何對她說明,這是他生命中最感恩的時刻,因為老天將她平安交還給他了。
羅芙臉上戴了氧氣罩,手上也插著點滴,身穿淺藍色病人服,顯得特別虛弱無力,而她一向情感豐富的雙眸,此刻卻空洞得像深井,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茫然。
「你還好嗎?」賀羽宣開了口,聲音沙啞緊繃。
她那失去光采的眼瞳望向他,幽幽道:「我沒事……抱歉給你添了許多麻煩,蔡院長和蔡夫人會照顧我,請你回去。」
他心一痛,明白她的冷漠是因為他,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若不冷漠相對,她的愛又要變成一種折磨,甚至是一種罪名。
心鎖需要真心來解,他握起她的手。「我哪兒也不去,是我不懂信任和傾聽,請給我機會學習。」
對他來說,這已是難能可貴的認錯和懇求,畢竟一個從小就不擅表達的人,即使在幾乎生離死別的狀況後,也無法立刻變得舌粲蓮花、能說善道。
「信任」、「傾聽」,這兩個名詞讓她格外刺耳,甚至加重了傷口的深度。「那已經無所謂了,請你走吧!」
他搖頭,親吻過她的小手,相信她總是心軟的、捨不得他的。「我不走,我要跟你結婚,還要把小孩養育長大。」
他是說真的嗎?她稍微睜大眼,困惑於他的改變,卻拒絕接受這改變,對的事必須發生在對的時機,而今一切都錯得太徹底了。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答應你。」
從鬼門關走過一回,她已死了一次,決定放棄無奈過往,走向一個人的未來,若能牽著孩子的手,路上應該不會寂寞了吧?
「為什麼不?你來找我,不就希望我回心轉意?」他以為她仍深愛他,只要他肯回頭,她始終歡迎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