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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文 / 方蝶心

    方才明明看見屋裡有燈光,怎麼突然又滅了?生性無畏的連浩延踏步而來,目光銳利的梭巡著每一個角落,鼻子嗅了嗅,空氣的氛圍中夾雜了柴米油鹽的味道,他想起早上要小武跟女傭轉達準備晚餐的工作,只是……他說不出哪裡怪。

    踅來走去的在偌大的客廳裡兜了一圈,他解開外套往沙發上一擱,轉而走向餐桌。

    乍見桌上的五菜一湯,如鷹般銳利的雙眼陡然一沉,接著目光觸及那被壓在碗下的紙條,他一把抽了起來。

    「對不起,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他用充滿充滿嘲諷口吻,鏗鏘的念誦著上頭的字,一股怒火打從心裡生起,他凶狠狠的瞪著桌上的五菜一湯,揉爛手中的紙條,凌空擲去。

    突然,他揚手一揮,瓷盤登時飛離桌面,鏗鏘的碎了一地。隱身在桌面下的蘇菲雅連忙摀住嘴巴,止住那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

    轉身,腳步旋風似的掃向客廳,須臾,他已經對著話筒彼端的人厲聲命令——

    「聽著,你馬上把新來的女傭給我開除,什麼五菜一湯,如果那都可以稱之為菜,人都可以大啖餿水,如果那碗液體是所謂的湯,那麼我們還要下水道幹麼?喝光污水豈不大快人心!虧她還有臉給我留這種可笑的字條——對不起,我真的已經盡力了。哼,如果她有能力把綠色的蔬菜煮成黑干,我希望她也有能耐把這些東西吞下去——」

    嚴厲的話語字字句句都打在蘇菲雅的心坎上,餐桌下無處脫逃的她聽得害怕又難過,想到她惹毛了素未謀面的屋主,再想到拿不回來的傢俬,還有隨時可能會殺了她的單可薇,她不由得悲從中來,掩面嗚嗚的啜泣起來。

    她真是笨,從以前就跟聰明離得很遠很遠,就是因為笨才會迷路遭搶又流落貧民窟,也才會被單雲弋撿了回去,留在潘芭杜當個迷糊的小女僕,她也希望自己聰明,可是,顯然聰明不是她的天賦。

    她想念起過往,想念起曾經佔據她生命大部分的人,然而此刻她卻是如此孤單的面對這樣的恐懼。

    心底的那根弦被觸動了,她的眼淚就是止不住的落個沒完,壓抑的哭聲逐漸加大,她卻無暇注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傷悲之中。

    「出來——」命令的聲音凌空而下。

    猛然噤住哭泣,蘇菲雅捂著嘴巴,卻已經躲藏不了自己的行蹤。

    「我再說一次,出來!奉勸你最好不要讓我有機會說第三次——」

    她進退維谷,只得一邊啜泣一邊從餐桌下爬了出來,淚水爬滿了她的臉,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幾乎是把頭垂在胸前,沒敢抬頭。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雙手橫抱胸口,連浩延氣急敗壞的問著從餐桌下現身的狼狽女子。

    他討厭有人跟他同時待在這個屋子裡,尤其是陌生人,極度的討厭。

    「我……我是武先生找我來打掃的……嗯,也不是,是我不小心被當成打掃女傭,可是……」一顆頭低得幾乎要埋進地面融入塵埃,蘇菲雅緊張到了極點,始終維持低垂的面容,向來就不靈光的嘴巴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這些黑色的菜就是你的傑作?」沉重如石的口吻。

    「……是,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原諒我,我並沒有……」

    「吃下去。」

    「喝!」她不可置信的抬起頭,目光直直的望向這霸道的主人。

    四目交會,就在瞬間,她整個人像是被急速冰凍了似的,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他、他……怎麼會是他!那個早已消失許久的男人。

    「你……」蘇菲雅瞠目結舌,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目光一沉,連浩延說出了那久違的名字,「嚴祖妍——」他內心的錯愕不在她之下。

    當下一個念頭,蘇菲雅不假思索的拔腿就跑。

    她得馬上消失!該死,為什麼她沒有瞬間消失的魔力?

    什麼意思,看見他竟然就是想逃!「站住——」他喝止她的竄逃。

    無視於他的喝止,蘇菲雅頭也不回的越過他的阻擋,焦急得像無頭蒼蠅,急著想要找到出口遠離這個空間,眼見路燈就在外頭,她發了狂似的就往前衝去。

    「該死,那是落地窗!」

    砰——

    猛然一聲巨響,連浩延的警告阻止不了她的行動,額頭傳來劇疼,蘇菲雅身子晃了晃,旋即倒下。

    連浩延的大手即時撈住她下墜的身軀,蘇菲雅,或者該叫她嚴祖妍,就這樣癱軟昏厥在他的懷中。

    以為重逢會是浪漫的惆悵,未料,竟是這般陰錯陽差的荒唐。

    陷入黑洞的她,痛苦得以為自己的腦袋就要崩裂,不敢回想,不敢回想那過去的點點滴滴,不敢回想身為嚴祖妍的過往。

    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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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骨的冰涼逼得人不由自主的皺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塵封的過往記憶卻像部悲傷的默劇電影,一幕幕的上演,畫面裡如膠似漆的甜味,她依稀還嗅得到,像慕絲蛋糕一樣甜軟的味道。

    然而,所有美好僅僅是短暫序曲,畫面的終末,是支離破碎的心傷,還有倉皇的悲愴。

    蘇菲雅擰皺了兩道眉,疼痛和冷冽兩相抗衡對峙,她的痛苦部分來自肉體,部分則來自對於塵封過往的追溯。

    「醒過來,嚴祖妍——」一記低沉的嗓音喚著她,寬厚的大掌覆上她的臉頰,不時的輕拍著。

    「唔,別……」她掙扎著要脫離最後的痛徹心肺。

    「嚴祖妍、嚴祖妍——」連浩延堅定的喚道。

    猛然驚醒,她像是刺蝟似的自客廳的長沙發上正坐起身,一袋半融的冰塊掉落在她腿上,刺激了她的皮膚,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方纔那刺骨的冷冽是來自這袋冰塊。

    「終於醒了。」陰惻嚴肅的面容輕扯出一抹弧度,判斷不出是笑意還是嘲諷。

    聲音陡然將她從昇華的縹緲境界拉回了現實來,她定睛一看,依然驚訝得一如稍早。

    是他,眼前的人確確實實是連浩延,那個她曾經誇下海口要愛得死去活來的人,他們整整有八、九年的時間不見了,當她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的流落在貧民窟孤立無援的時候,她絕望的以為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碰面的機會,怎麼會因為一件榆木燈箱琉璃鏡而再度重逢?

    「嚴祖妍,你是啞了,還是腦子撞壞了?」似是要確認她無恙,他探手就要撫上她的額。

    極度不安,一掌隔開他探來的手,蘇菲雅腦中的念頭還是離開。

    雙腳急切的踩向地面,霍然起身,一陣天旋地轉之際,連浩延輕而易舉的伸手攙扶住她的身子,將她從危難中解救。

    「你剛剛撞上客廳的落地窗了,嚴祖妍。」他提醒她稍早的意外,再次喚著她的名字。

    那是久違的名字,被她跟過往一起塵封的名字。

    「我不是,你搞錯了——」狠狠的退了一大步距離,她當下極力否認。

    她怯生生的望著客廳四周,梭巡離去的方向,當年的勇敢現在已經所剩無幾,怯弱得連他的目光都不敢迎視。

    她怕,真的怕了,當初她愛得義無反顧,老天卻把身邊的人一一帶離,當作懲罰她狂妄的愛,她怕了,再也提不起勇氣。

    相對於她的想逃,他的慌亂早被收拾得一絲不苟。

    「不是?」連浩延聲調微揚,臉部線條透著嚴肅,「既然不是我口中的人,為什麼倉皇想逃?」他跨步走向她。

    「我……」蘇菲雅一步又一步的退去,退到無路可退,像落入陷阱的小動物那般無助,進退維谷。

    他放鬆臉部線條,「很多年不見了,你好嗎?」久別重逢的詫訝被他縝密的壓抑囚禁,這時候的連浩延,聽來口吻是那麼稀鬆平常。

    反觀蘇菲雅,抖擻得恍如秋天的落葉,緊張得不斷吞嚥口水。

    他的目光讓她緊張,「好……很好。」

    她忘了她稍早的否認,茫然的回答,間接承認了她的身份。

    他這麼可怕嗎?怕得讓她一步又一步的退開。他臉色一峻,「不好,真要過得好,就理直氣壯的,幹麼畏畏縮縮的?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幽忽一笑,「不過那手藝的的確確是你的風格,一樣的不堪,當初提早買單是對的。」

    他的調侃,讓她無端的漲紅了臉。

    他口中的當初,是遙遠的過往,她幾乎不敢回想了,何況,當年的勇氣,也早磨得僅剩現在的膽怯,手藝,更是不值一提。

    「對不起,請不要遷怒武先生,我想他也不知道我的手藝竟會如此糟糕。」

    他沒有興趣理睬,逕自問:「來多久了,美國的生活習慣嗎?你這些年都在哪裡?」

    什麼時候來的?感覺很久很久了,久得幾乎忘了台灣是她的故鄉,但是語言卻本能的沒有遺忘。

    至於習不習慣?她沒想過,像是塵埃落定般的宿命,落在哪兒就待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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