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張小嫻
後來的一個巧合,卻讓她相信,人們所以為的巧合,也許並不是一次偶然。一朵花需要泥土、陽光、空氣、雨水和一隻腳上黏著花粉的蝴蝶剛好停駐,才會開出一朵花。我們所有的不期而遇,不謀而合,我們所有的默契,以至我們相逢的腳步,也許都因為兩個人早已經走在相同的軌道上。
一天,她在收拾她那幾箱搬家後一直沒時間整理的舊東西時,發現了一本紅色絨布封面,用鐵圈圈成的郵票簿。她翻開這本年深日久,早已泛黃的郵票簿,裡面每一頁都貼滿郵票,是她十三歲以前收藏的。
她曾經有一段日子迷上集郵。那時候,她節衣縮食,儲下零用錢買郵票。其中有些是她跟同學交換的,有些是外婆送的,也有一些是她在非洲的時候找到的。所有這些郵票,成了她童年生活的一個片段。每一枚郵票,都是一個紀念、一段永不復返的幸福時光。
也許,她想,也許她可以把郵票拿去賣掉。經過這許多年,那些郵票應該升值了,能換到一點錢。
從大學車站上車,在第七個車站下車。車站旁邊有一家郵票店,名叫「小郵筒」,店主是個小個子的中年男人,有一雙精明勢利的小眼睛,看來是個識貨的人。
小眼睛隨便翻了翻她那本孩子氣的郵票簿,說:
「這些都不值錢。」
她指了指其中幾枚郵票,說:
「這些還會升值。」
小眼睛搖了搖他那小而圓的腦袋,說:
「這些不是什麼好貨色。」
她不服氣地指著一枚肯亞郵票,郵票上面是一頭冷漠健碩的獅子,擁有漂亮的金色鬃毛。
「這一枚是限量的。」她說。
小眼睛把郵票簿還給她,說:
「除了鑽石,非洲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她知道這一次沒有殺價的餘地了,只好接過那七百塊錢,把童年的回憶賣掉。但她拿走了那枚肯亞郵票。
回去的時候,她為家裡添置了一些東西,又給徐宏志買了半打襪子,他的襪子都磨破了。
「我不賣了。」徐宏志把對方手上的郵票簿要回來,假裝要離開。
這個小眼睛的郵票商人剛剛翻了翻他帶來的郵票簿,看到其中幾個郵票時,他眼睛射出了一道貪婪的光芒,馬上又收斂起來,生怕這種神色會害自己多付一分錢。最後,這個奸商竟然告訴他,這些郵票不值錢。
看見徐宏志真的要走,小眼睛終於說:
「呃,你開個價吧。」
「一萬塊。」徐宏志說。
「我頂多只會給四千塊。」
「七千塊。」徐宏志說。
小眼睛索性拿起放在櫃檯上的一張報紙來看,滿不在乎地說:
「五千塊。你拿去任何地方也賣不到這個價。」
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商人壓了價,但是,急著賣的東西,從來就不值錢。他把郵票簿留在店裡,拿著五千塊錢回去。
這本郵票簿是他搬家時在一堆舊書裡發現的。他幾乎忘記它了。他小時候迷上集郵。這些郵票有的是父親送的,有的是母親送的,也有長輩知道他集郵而送他的稀有郵票。
曾經有人,好像是歌德說:「一個收藏家是幸福的。」集郵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晚上認真地坐在書桌前面,用鉗子夾起一個個郵票,在燈下細看。
他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能賣掉它們來換錢。他知道這些郵票不止值一萬塊,誰叫他需要錢?
醫科用的書特別貴,搬家也花了一筆錢。
他很高興自己學會了議價,雖然不太成功。
徐宏志回來的時候,她剛好把新買的襪子放進抽屜去。聽到門聲的時候,她朝他轉過身去。
「我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們幾乎同時說。
「你先拿出來。」她笑笑說。
他在錢包裡掏出那五千塊錢,交到她手裡。
「你還沒發薪水,為什麼會有錢?」
「我賣了一些東西。」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聳聳肩膀。
「你賣了什麼?」她疑惑地朝他看。
「我賣了郵票。」他靦腆地回答。他從來就沒有賣過東西換錢,說出來的時候,不免有點尷尬。
她詫異地朝他看,問:
「你集郵的嗎?」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幾乎忘記了,是在那堆舊書裡發現的。」他回答說。
然後,他滿懷期待的問:
「你有什麼東西給我?」
她笑了,那個笑容有點複雜。
「到底是什麼?」他問。
她朝書桌走去,翻開放在上面的一本書,把夾在裡面的那枚肯亞郵票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裡。
他愣住了:「你也集郵的嗎?」
「很久以前了。我剛拿去賣掉。這一個,我捨不得賣,我喜歡上面的獅子。」
「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集郵?」
「跟你一樣,我都幾乎忘記了。你賣了給誰,能換這麼多錢?」
「就是那間『小郵筒』。」
她掩著嘴巴,不敢相信他們今天差一點就在那兒相遇。
「你也是去那裡?」他已經猜到了。
她點了點頭。
「他一定壓了你價吧?」他說。
她生氣地點點頭。
「那個奸商!」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那些郵票本來就不值錢,賣掉也不可惜。」她說。
他看著手上那枚遠方的郵票。它很漂亮,可惜,他已經沒有一本郵票簿去收藏了。
「以後別再賣任何東西了。」他朝她說。
再一次,她點了點頭。
那些賣掉了的郵票是巧合嗎?是偶然嗎?她寧可相信,那是他倆故事的一部分。他們用兒時的回憶,換到了青春日子裡再不可能忘記的另一段回憶。
他們給壓了價,卻賺得更多。
公寓裡有一個小小的廚房,他們可以自己做飯,但他們兩個都太忙了。為了節省時間,她常常是把所有菜煮成一鍋,或是索性在學校裡吃。他要應付五年級繁重的功課和畢業試,又要替學生補習。為了多賺點錢,他把每天補習的時間延長了一個鐘。
她當上了學校圖書館的助理主任。她喜歡這份工作。館長是個嚴厲的中年女人,但是,她似乎對她還欣賞。當其它同學畢業後都往外跑,她反而留下來了。她甚至慶幸可以留下。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又有徐宏志在身邊,日子跟從前沒有多大分別。
那套動物紀錄片已經播完了。她接了另一套紀錄片,也是關於動物的。她還有一些文章要翻譯。
也許有人會說這種日子有點苦。她深知道,將來有一天,她和徐宏志會懷念這種苦而甜的日子,就連他們吃怕了的一品鍋,也將成為生命中難以忘懷的美好滋味。那自然需要一點光陰去領會。他們有的是時間。
搬進公寓的那天,徐宏志靠在窗台上,給她讀福爾摩斯的《蒙面房客探案》。他打趣說,這個故事是為了新居入伙而讀的。
到了黃葉紛飛的時節,他們已經差不多把所有福爾摩斯的故事讀完了。
「明天,你想聽哪本書?」那天晚上,他問。
「我們不是約定了,讀什麼書,由你來決定的嗎?」
他笑了笑:「我只是隨便問問,不一定會聽你的。」
「你有沒有讀過白芮兒。馬克罕的《夜航西飛》?」她問。
他搖了搖頭。
「那是最美麗的飛行文學!連海明威讀過之後,都說他自己再也不配做作家了。據說,寫《小王子》的聖修伯裡跟白芮兒有過一段情呢!「她說。
她說得他都有點慚愧了,連忙問:
「那本書呢?」
「我的那一本已經找不回來了,不知是給哪個偷書賊借去的,一借不還。」停了一下,她嚮往地說:
「我會去找的。那是非洲大地的故事。」
他是什麼時候愛上非洲的?
假如說愛情是一種鄉愁,我們尋覓另一半,尋找的,正是人生漫漫長途的歸鄉。那麼,愛上所愛的人的鄉愁,不就是最幸福的雙重鄉愁嗎?
隔天夜晚,他離開醫學院大樓,去圖書館接她的時候,老遠就看到她坐在台階上,雙手支著頭,很疲倦的樣子。
他跑上去,問:
「你等了很久嗎?」
「沒有很久。」她站起來,抖擻精神說。然後,她朝他搖晃手裡拿著的一本書。
他已經猜到是《夜航西飛》。
「圖書館有這本書。」她揉了揉眼睛,笑笑說:「我利用職權,無限期借閱,待到你讀完為止。「
他背朝著她,彎下身去,吩咐她:
「爬上來!」
她仍然站著,說:
「你累了。」
「爬上來!」他重複一遍。
她趴了上去。就像一隻頑皮的狒狒爬到人身上似的,她兩條纖長的手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讓他背著回去。
「我重嗎?」她問。
他搖搖頭,背著她,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的胸懷抵住他的背,頭埋他的肩膀裡。
「你有沒有讀過那個故事?大火的時候,一個瞎子背著一個跛子逃生。」她說。
他心頭一酸,說:
「這裡沒有瞎子,也沒有跛子。」
「那是個鼓勵人們守望相助的故事。」她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