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張小嫻
「你說的是不是蘇明慧?頭髮多得像獅子,經常戴著一頂小紅帽的那個女生?」
「對了,就是她。」他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是莉莉的同學,聽說她今年轉了過去英文系。那個決定好像是來得很突然的。莉莉蠻欣賞她,她不容易稱讚別人,卻說過蘇明慧的畫畫得很不錯。」
「那她為什麼要轉系?」
他聳聳肩:「念藝術的人難免有點怪裡怪氣。他們都說藝術系有最多的怪人,醫學院裡有最多的書獃子。」
徐宏志尷尬地笑了笑。
「可你不一樣,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醫生。」孫長康補上一句。
徐宏志一臉慚愧,那時候,他連自己是否可以畢業也不能確定。
孫長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麼原因,但是,每個人都會有消沉的時候,。」
那一刻,他幾乎想擁抱這個臉上的青春痘開得像爆米花般的男生。他們一直都只是點頭之交。即使在今天之前,他也認為孫長康是個木訥寡言的男生。就在前一刻,他還以為自己可以不著痕跡地從他口中探聽蘇明慧的事。
他對孫長康不免有些抱歉,有些感激。只是,男人之間並沒有太多可以用來彼此道謝的說話,如同這個世界一直缺少了安慰別人的詞彙。
孫長康出去之後,他拉開了那條灰塵斑斑的百葉簾,把書桌前面的一扇窗子推開。外面的陽光灑了進來,他把脖子伸出去,發現窗外的世界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就在牽牛花開遍的時節,那只掉落在他肩頭的林中小鳥,披著光亮的羽毛,給了他一身的溫暖和繼續生活的意志。
有好幾天,他帶著一臉微笑醒來,懷著一個跳躍的希望奔向便利商店,只為了去看她一眼,然後心蕩神馳地回去。一種他從未遇過的感情在他心裡漾了開來。他的眼耳口鼻會不自覺地擠在一塊癡癡地笑,只因想到被她用帽子砸了一下的那個瞬間。
生活裡還是有許多令人消沉的事,比如學業,比如那永不可挽的死亡,都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他渴望溜出去,溜到她身邊,溜出這種生活。
隔天,徐宏志去了藝術系那個畫展。食人族在那裡,跟幾個男生女生蹲在接待處聊天。他拿了一本場刊,在會場裡逛了一圈,並沒有看到蘇明慧的畫。食人族的畫倒是有一張,那張畫,也是最多人看的。
她的畫反而不像她本人的奇裝異服,用色頗為暗淡,風格沉鬱,有點像藍調音樂。
「連食人族都說她畫得好,蘇明慧的畫一定很不錯。」他想。
他翻開那本場刊,在其中一頁上看到一張蘇明慧的畫。那張現代派油畫佔了半版篇幅,一頭獅子隱身在一片繽紛的花海裡,它頭上的鬃毛幻化成一束束斑斕的色塊,左邊耳朵上棲息著一隻蝴蝶,天真的眼睛帶著幾分迷惘。
他不知道他是喜歡了畫家本人而覺得這張畫漂亮,還是因為喜歡這張畫而更喜歡這位畫家。
他拿著場刊朝食人族走去,問她:
「請問這張畫放在哪裡?」
食人族似乎並不認得他。她看了看他所指的那一頁,咕噥著:
「這張畫沒有拿出來展覽。」
穿了舌環的食人族,說話有點含混。他湊近一點問:
「那為什麼場刊上會有?」
「這本場刊早就印好了,這位同學後來決定不參加畫展。」食人族回答說。
帶著失望,他離開了會場。
外面下著霏霏細雨,他把那本場刊藏在外衣裡。那是一頭令人一見難忘的獅子,充滿了奇特的想像。她為什麼要放棄畫畫?是為了以後的生活打算,還是為了他不可能知道的理由?他感到可惜。
夜晚,他冒雨去了便利商店。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蘇明慧戴著耳機,趴在櫃檯上看書。她蹙著眉,很專注的樣子,似乎是在溫習。也許是在聽歌的緣故,她不知道他來了。直到他拿了一個杯麵去付錢,她才發現他。
她站起來,把書藏在櫃檯下面,臉上沒什麼表情,朝他說了一聲多謝。
他走到桌子那邊吃麵。雨淅淅瀝瀝地下,多少天了?他每個晚上都來吃麵,有時也帶著一本書,一邊吃麵一邊看書,那就可以多待一會。這個晚上,店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繼續聽歌,時而用手指揉揉眼睛,看起來很倦的樣子。他發現她的眼神跟那張畫裡頭的獅子很相似。到底是那頭獅子擁有她的眼神,還是她把自己的眼神給了獅子?她用手指揉眼睛的時候,彷彿是要趕走棲在眼皮上的一隻蝴蝶。那只蝴蝶偏偏像是戲弄她似的,飛走了又拍著翅膀回來,害她眨了幾次眼,還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她及時用手遮住了嘴巴。
一股幸福感像一隻白色小鳥輕盈地滑過他的心湖。她所有的、毫無防備的小動作,在這個雨夜裡,只歸他一人,也將永為他所有。
她沒有再看那本書了。每當他在店裡,她都會把正在看的書藏起來。
他走出便利商店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刮著大雨。雨一浪一浪的橫掃,根本不可能就這樣回去。他只好縮在布篷下面躲雨,雨水卻還是撲濕了他。
過了一會兒,接班的男生打著傘,狼狽地從雨中跑來。該是蘇明慧下班的時候了,他的心跳加快,既期待她出來,又害怕她出來。
半晌,蘇明慧果然出來了,手上拿著一把紅色的雨傘。她發現了他,他靦腆地朝她微笑。她猶疑了一下。不像平日般繃著臉,她投給他一個睏倦的淺笑。
那個難得的淺笑鼓舞了他。他朝她說:
「雨這麼大,帶了雨傘,也還是會淋濕的。」
她低了低頭,沒有走出去,繼續站在滴滴嗒嗒的布篷下面,跟他隔了一點距離,自個兒看著雨。
「你的朋友莉莉是我鄰房的女朋友。」他說。
「那你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啦?」她問。
他微笑朝她點頭。
「那你已經調查過我啦?」語氣中帶著責備。
「呃,我沒有。」他連忙說。
看到他那個窘困的樣子,她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今天去過藝術系那個畫展。」他說。
她望著前方的雨,有一點驚訝,卻沒回答。
「我在場刊上看到你的作品,可惜沒展出來。我喜歡畫裡頭的獅子。它有靈魂。你畫得很好。」
她抬頭朝他看,臉上掠過一抹猶疑的微笑。
然後,她說了一聲謝謝,撐起雨傘,冒著大雨走出去。
他跑上去,走在她身邊。
她把頭頂的雨傘挪過他那一邊一點點。他的肩膀還是濕了。
「你為什麼要放棄?」雨太大了,他要提高嗓門跟她說話。
「這是我的事。」她的眼眸並未朝向他。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我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她把雨傘挪回去自己的頭頂,一邊走一邊說:
「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
「你很有天分。」他說。
「有多少人能夠靠畫畫謀生?」她訕訕地說,雨傘挪過他那邊一點點,再一點點。
「你不像是會為了謀生而放棄夢想的那種人。」
「你怎知道什麼是我的夢想?」她有點生他的氣,又把雨傘挪回去自己頭頂。
「呃,我承認我不知道。」他臉上掛滿雨水,猛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看著有點不忍,把手裡的雨傘挪過去他那邊。最後,兩個人都淋濕了。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兩個人無言地走著。
雨停了,她把雨傘合起來,逕自往前走。
她朝女生宿舍走去,右手裡的雨傘尖隨著她的腳步在路上一停一頓。她看上去滿懷沮喪。
他後悔自己說得太多了,也許開罪了她。然而,這場雨畢竟讓他們靠近了一點。一路走來,他感覺到她手裡那把傘曾經好幾次挪到他頭頂去。
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很強壯,沒想到竟然給那場雨打敗了。半夜裡他發起燒來,是感冒。他吃了藥,陷入一場昏睡裡,待到傍晚才回復知覺。
他想起他一位中學同學C。那時候,C為了陪一個自己喜歡的女生游冬泳,結果得了肺炎。他們都笑C害的是甜蜜病。三個禮拜之後,C康復過來,那個強壯的女孩子卻已經跟另一個男生走在一起。
C悲憤交集,把那張肺部花痕斑斑的X光片用一個畫框鑲了起來,掛在床前,時刻提醒自己,愛情的虛妄和女人的無情。
他呢?他不知道此刻害的是甜蜜病還是單思病。
他頭痛鼻塞,身子虛弱,卻發現自己在病中不可思議地想念她。
愛情是一場重感冒,再強壯的人,也不免要高舉雙手投降,乞求一種靈藥。
他想到要寫一封信給她,鼓勵她,也表達一下他自己。他拿了紙和筆,開始寫下他平生第一封情書。
起初並不順利,他給自己太大壓力了,既害怕自己寫得不好,又很虛榮地想露一手,贏取她的青睞。最後,他想起他讀過的那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