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文 / 晨薔
阿英進來,告訴風荷。樓下有電話找她,是嚴繡蓮打來的。
風荷急忙跑下樓,拿起聽筒,就問:
「繡蓮,是不是你打聽到了什麼?」
只聽繡蓮在話筒那頭沉重地歎了口氣,慢慢地說。
「風荷,我多麼不願意把這消息告訴你。但是我答應過幫助你,我不能騙你。你的猜測沒錯,夏家大太太,你的姑媽,就是被亦寒母親和舅舅在那天晚上害死的。我已證實了。你想知道詳情嗎?」
「不用了……」
風荷手一鬆,話筒「啪」地掉在了地上。
從話筒裡仍在傳出繡蓮的聲音:
「風荷,現在你準備怎麼辦呢?風荷,風荷,你說話呀……」
風荷像個木頭人般挪動著雙腿,上樓回到臥房。她撲倒在床上,抓過一個大枕頭,緊緊壓在自己頭上。
好氣悶啊,憋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了!但唯有如此,風荷才能強迫自己不大聲哭叫出來。她緊緊地、緊緊地用牙齒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漸漸黑下來了。
阿英走進臥室,擰亮電燈,這才看見風荷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小姐,吃飯吧。」
風荷似乎沒聽見。
阿英走到床邊,她突然驚叫起來:「怎麼,小姐,你臉上有血!」
一絲鮮血自風荷的嘴角沁出,現在已經凝住了。不知不覺中,她的嘴唇被牙齒咬破了。
阿英很快絞了塊濕毛巾來,輕輕給她把血跡擦淨。
「你去吃飯吧,阿英。我不餓。等爸爸、媽媽回來,你上樓來叫我。」
風荷說完,就躺倒在床上,把身子轉過去,背對著阿英。
伯奇夫婦回到臥室,剛脫下皮鞋換上拖鞋,在沙發上坐定,風荷就推門進來了。
今天聚餐會上,伯奇和滬豐銀行董事長談成了一項貸款協議,情緒特別好。見女兒進來,興沖沖地問:
「風荷,聽你媽說,今天中午接到亦寒的電報,星期五他就回到上海了,是嗎?」
風行幾乎是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我已幫你查了一下,這趟車是下午兩點到。你去火車站接嗎?」伯奇又問。
「去,」風荷只簡單地說了一個字。
「當然要去囉,」葉太太高興地接口,「亦寒發電報來,就是希望她去接站的麼。他這次出去,都快二十天了吧?」
風荷沒有理會葉太太的問話,她抬起頭來,嚴肅地說:
「爸爸媽媽,我要向你們提一個請求。」
伯奇夫婦這才感到不大對頭。他們從未見過風荷這副神情。
她蒼白的面龐上沒一點兒血色,兩眼發出病態的光亮,眉梢、嘴角就像剛剛挨人抽打過似地痛苦地哆嗦著。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頭,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戳破掌心。
「孩子,有什麼事,慢慢說,我們一定會答應你的。」
葉太太忙把風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風荷看了看母親,臉上繃緊的肌肉一鬆,彷彿馬上要撲到葉太太懷裡。但她立即移開了眼光。挺直脊背,說道:
「請給我買一張星期六動身去倫敦的機票,我要到哥哥那兒去。」
伯奇夫婦因為意外而沉默了。
好一會兒,伯奇才說;「孩子,你想去看看哥哥,順便逛逛倫敦,當然可以,只是時間太倉促了。而且,星期五亦寒才從廣州回來……」」
「爸爸,我星期六就要走,」風荷固執地說。
「風荷,乖女兒,媽也很想你哥哥,等下個月,我們倆一起去,好嗎?」
葉太太摟過女兒的肩,親切地說。
「不,媽媽,」風荷掙開母親的擁抱,口氣仍然不容商量地說:「我要一個人去,而且星期六就走。」
伯奇夫婦對望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倡在那兒。
「風荷,你怎麼突然想到要去看令超?」
隔了一會,伯奇問。
就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風荷一下子疲乏地癱在沙發上,斷斷續續地輕聲說:
「我,要去看看,如果令超哥哥還要我,我就,嫁給他……」
葉太太驚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鳳荷,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
她話音忽頓,用求救的眼光詢問般地看著伯奇,意思在說:這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媽媽,你別急,我沒犯病,今後也不會再犯病了。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風荷口齒清晰地說。
伯奇走過來,把手放在妻子肩上,把她按坐在大沙發上,自己也在沙發上坐下,鄭重地問風荷道:
「孩子,告訴我們,你和亦寒之間發生了什麼?」
風荷的眼眶猛地紅了起來,鼻子酸得厲害,但拚命和自己的情感對抗,掙扎著不哭出來。
好一陣子,她才把洶湧而來的淚水和滿腹苦水一齊逼了回去,用一種不講理的撒嬌耍賴的語調說:
「不要問我任何問題,求求你們!」
屋裡靜了一刻,終於伯奇嚴肅地說:
「好,我們不問你。但是我們也絕不會放你去英國的。」
然後,他扭頭對一直站在門邊的阿英說:
「扶小姐回房去休息吧。」
早上,繡蓮照例跟著張醫生查房。大概一個小時左右,查房完畢,她捧著一摞病歷口辦公室去。在走廊上,一個小護士拉住了她:
「嚴醫生,樓下有人找。」
繡蓮答應一聲,便把病歷交給小護士,讓她代送回去,自己就下樓去了。剛跨下最後一級樓梯,就見一個年輕女孩迎上來,怯怯地問道:
「你是嚴小姐吧……」
繡蓮打量了一下,她不認識這個姑娘。
這姑娘穿著一套乾淨的衣褲,梳著雙辮,雖然長得還算秀氣,但還是讓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屬於上海人稱為「小大姐」一類的女傭。
「我叫阿英,我在葉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葉風荷……」,見繡蓮不說話,只是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紹。
「哦,我聽風荷說起過你,」繡蓮滿臉帶笑,拉著阿英在大廳的一條長凳上坐下。
「嚴小姐,我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找你。我們小姐真可憐,不吃不睡。老爺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對著一個大救星,面對著救命菩薩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說著。
「是你小姐叫你來找我的?」繡蓮問。
「不,我來找你,小姐和老爺太太都不曉得。我想,大概只有嚴小姐曉得小姐出了什麼事……」
繡蓮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為……,因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電話以後才變成這樣的。」
真是個機靈的丫頭。我還不能太輕視她呢,繡蓮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給她打過一個電話。不過是隨便和她聊聊,問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買衣服。她接了電話後,到底怎麼啦?」
聽繡蓮這麼一說,阿英滿臉失望。她歎了一口氣:
「唉,那麼說,是沒人知道小姐出了什麼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爺太太說,要到英國去找少爺……」
「她要離開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動身,說等夏醫生星期五一回來,她就走……」
「什麼?你說夏醫生星期五回來?」
繡蓮差一點從凳子上一躍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說,你家小姐怎麼知道夏醫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醫生來電報了,讓小姐到火車站去接他。」
原來如此!繡蓮不自覺地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陣劇痛,才回過神來。
阿英看到繡蓮面色突變.不禁有點驚惶。繡蓮卻輕輕拍一拍愁容滿面的阿英的肩,問:
「夏醫生剛回來,你家小姐為什麼非要走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老爺太太問,她也不說。所以我才想到來問問你嚴小姐,你們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裡全辭書了……」
阿英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那,你們老爺太太答應讓風荷去英國嗎?」
「老爺堅決不答應。」
「那你們小姐她……」
「小姐也沒辦法。」
外面天已黑盡,繡蓮還未開燈。
下午從醫院回來後,她就一直這樣仰面躺在床上,連晚飯都沒下去吃。
有人敲門。
繡蓮既不動彈,也不應聲,就像壓根兒沒聽見。
門外響起了季文良的聲音:
「繡蓮,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自從那晚逼著文玉講出十五年前的那樁事後,繡蓮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場的。
她希望他出場,因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辦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個軟弱的玉姑,是沒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門外,繡蓮倒不禁有些膽怯起來。
平心而論,文良舅舅素來對她很好,簡直可以說相當寵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內心卻一直有點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遊極廣,為人也相當陰鷙而深沉,顯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關係非同尋常,為了玉姑,他怕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對玉姑幹那麼一件事,嚇她,詐她,玩弄她於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罷干休嗎?他將如何處置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