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文 / 晨薔
除了泥地那頭的一塊影壁,身後什麼也沒有。
就像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追趕著似地,風荷小跑著穿過大堂。
大堂北門外,就是種著梧桐樹的天井。
天井還是原來的天井,左角上那棵梧桐樹也還是原來的梧桐樹,但今夜它們彷彿都蒙上了一層淒迷、冷漠、神秘的色彩。
風荷不敢在天井逗留,踩著滿地簌簌作響的梧桐樹落葉,一口氣跑到正房的客廳門前。
她推開門進去,擰亮了電燈。
在柔和的燈光照射下,客廳裡是那麼安寧、舒適。鳳荷靠坐在沙發上,甚至還能聞到亦寒留在房內的那親切的氣息。
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思緒回到前兩次和亦寒一起在這間客廳裡的情景,多麼希望亦寒此刻能在自己的身邊啊。
不,不對!風荷搖搖頭,否定了剛才的想法:我不就是要獨自來找那丟失了的幼時的記憶嗎?是的,我要找到我自己,我要弄清我的病因,徹底治好它,把一個完美的自己交給亦寒。
這想法給了她勇氣。她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不再留戀客廳的光亮,身影溶入了走廊上濃重的黑暗裡。
風荷不記得第一次在晚上來到這兒時,走廊上是否有電
燈。她用手摸索著牆壁,找不到開關。
咬咬牙,她決定就這樣摸黑走上二樓。她有點後悔,來得過於匆忙了,竟沒帶上一個手電筒。
由於年久失修,腳下的木頭樓梯搖晃不穩,每踩一級。就發出「咯吱」一聲。
風荷小心翼翼地走著。當第一聲的餘韻在空曠的宅子裡尚未飄散盡的時候,第二腳又踩了上去,又是「咯吱」一聲。
這一輕一重的「咯吱」聲和風荷的腳步聲,在這暗黑的環境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有節奏的音樂。
這音樂使風荷陡然產生了一種熟悉的奇妙感覺。她依稀感到,為了聽到這種聲音,在一個遙遠的時候,她曾經在這樓梯上反反覆覆、饒有興味地上上下下,又彷彿自己仍躺在搖籃裡,當搖籃晃動的時候,耳畔就伴著這種「咯吱、咯吱」的聲響……
走到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拐角,風荷就好像知道這兒會有間房子似地,右手伸出,一推,果然,一扇門「呀」地開了,就好像是誰發出的輕微的歎息。
門邊有電燈開關,風荷把它一扳,燈竟亮了。小小的積滿灰塵的燈泡發出昏暗的光,照著這間同樣是小小的積滿灰塵的房間。房裡什麼家俱擺設也沒有,屋角堆著些破椅爛筐之類的東西,大約這兒原本就是堆雜物的吧。
風荷的眼光落到牆上掛著的一個竹編托盤上,那托盤已發黑,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了。四周的鑲邊也已磨損。破裂,難怪它的主人把它丟棄在這兒。
然而,風荷看著這個托盤,腦中卻分明映現出一幅畫面:一個年輕女人,托著這個盤於,上面放著碗筷之類,走在這樓梯上……
那女人總是低垂著頭,彷彿不想把她那漂亮的面容露給人們看。偶爾抬起頭,臉上又往往掛著淚痕。
風荷站在門邊,眼前的那一堆雜物突然看不見了。這兒應該放著一張小床,床上垂著洗得發白的布幔。那個女人坐在床沿,緊皺著眉,輕聲歎息。
這個女人是誰?
風荷覺得她的臉在自己的記憶中彷彿蒙著一層紗霧,熟悉但又模糊。好像不久前還曾見過似的,可就是捕捉不住。
是誰?究竟是誰?她苦苦地思索著,竭力想揭開這層薄紗,衝破那片迷霧。可是,她辦不到,她無法辨認出那年輕女人的真面目。
風荷呆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回轉身,繼續往樓上走去。
她徑直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那間大房間,顧不得找尋開關開亮電燈,快步走到窗前,拔開插銷,猛地把窗戶打開。
一蓬灰塵揚起,嗆得她咳起來。
站在窗前,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她想應該摸得到白果樹枝。
窗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但風荷確信,她曾在這兒觸摸到白果樹的樹枝,那柔軟的、帶著嫩綠葉子的樹枝……
她突然想起來,這屋裡靠窗本來有一張紅木書桌的。她曾經爬在那書桌上,仔仔細細地欣賞著白果樹,那翠綠的扇形葉子,那纍纍的黃色果實,她多想摘一顆下來,拿在手裡玩玩啊!可她拚命去夠,也夠不著。畢竟人太小了。忽然,她看到一隻大大的螳螂,很神氣地從枝葉上爬過。她改變了摘果子的主意,想去逮住那只螳螂。螳螂很快就要爬過去了,她來不及思索,順手操起桌子上的一條玻璃鎮紙,對著那只螳螂用力砸去。結果是可想而知的,螳螂跑了,鎮紙掉了下去。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闖禍了。她記得,當時她便急急忙忙跑到樓下後園,去找那條鎮紙,找了好半天,才發現它躺在一個角落裡,可已不知在什麼地方碰掉了一塊。捧著那個跌壞了的鎮紙,她是那麼害怕……
想想看,快想想看,當時自己究竟怕誰呢?爸爸?媽媽?哥哥?不,都不是。那麼是怕誰呢?真糟糕,實在記不得了。但那種恐懼感,卻深深地留在記憶中,此刻想起來,還記憶猶新。
她退回屋子中央,四面回顧一下。
這屋子是大變樣了。書桌已不知去向,鎮紙石當然也沒有了。
唉,如果能找到這些,就可以確鑿證明,自己曾經在這裡住過了。
然而,即使沒有這些,就能說明自己跟這裡無關嗎?
不,不能。那些活生生的回憶又從何而來呢?
風荷陷在矛盾之中了。種種跡象都暗示自己在這環境裡生活過,可為什麼夏家的人,對此都毫無印象呢?
她決定撇開現實不去理會。她靜靜地站在窗前,盡量使自己整個身心都回復到幼時的情景中,去感受這座宅子裡彌留著的,既熟悉又生疏的氣息。
此刻,她彷彿已忘掉了周圍的黑暗,忘掉了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這所大房子裡。她也不再感到害怕,只微閉著眼,就那麼在窗前站著,站著……
好一會兒,她才默默地轉過身來,朝外走去。她像一個被催眠了的人,靜靜地跟著魔術師的指引,腳步緩慢地走出這間房間,並且很自然地往左一拐,來到另一間房間門口。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無需開燈,她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間放著一張老式的大木床。
這是江南城鄉最常見的那種紅漆木床。床沿是寬而光滑的木條,上面架著年深月久已鬆松地下垂的棕繃。床腳下有著高高的木頭踏腳,四根笨重而粗大的方形床柱,上面還架著掛帳子用的橫槓。
「哦,我的床,這是我睡過的床!」
一道閃電突然掠過風荷的頭腦,她不禁輕呼一聲,激動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跨上踏腳,坐到床沿上,也不管那床上積了多厚的灰塵,竟一下子就平躺在那寬寬的床上。
剛剛在床上躺好,她的左手便自然而然地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到棕繃底下,去輕輕地摸索。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動作。棕繃下有一塊木板,木板上有她親愛的小布娃娃。
天哪,她還在!我的娃娃還在!
風荷一下子就摸到了布娃娃的胳膊,把娃娃從床下取
出,摟在自己懷裡。
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著。
「寄姆媽,今朝娃娃很乖,沒有哭,」她喃喃地說,彷彿還是在小時候,彷彿寄姆媽正睡在她身旁,雖然看不清寄姆媽的面目,但分明聞到了寄姆媽頭髮上抹的頭油的清香。而且,耳旁竟響起了寄姆媽親切的話語:
「小乖乖,快睡吧。」
對了,「小乖乖,」寄姆媽總是這麼叫自己的。
寄媽媽是那麼慈樣,那麼喜歡她。每天晚上,陪著她睡,輕輕拍著,唱著好聽的歌。早上給她穿衣、洗臉,把她梳洗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白天,寄姆媽在廚房裡忙,她就在那裡繞在寄姆媽腳邊轉來轉去。
撫摸著懷裡的這個小布娃娃,她現在有點想起來了:
她有一個很凶的姑姑。姑姑不讓她晚上抱著布娃娃睡覺,說這是鄉下人的壞毛病,不衛生。於是,寄姆媽偷偷地在床底下釘上一塊小木板,讓風荷一伸手就能摸到。晚上,如果姑姑來,只要一推門,她就把懷裡的娃娃往那板上一放。姑姑走了,她就再把娃娃取出來。這是一個只有她和寄媽媽兩個人曉得的秘密……
「寄姆媽,你在哪裡?你怎麼不來陪我?」
風荷輕聲說,她側過身去,沒有摸到寄姆媽胖胖的身於,只碰到了冰涼的棕繃。
「寄姆媽,你快來,我害怕!」風荷躺在床上,把懷中的布娃娃抱得更緊了。
猛然,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使風荷感到耳膜震痛,眼前似有閃電亮起。
她不知道這只是她的幻覺,而以為外面真的在響雷打閃刮暴風。
這個特定的情景,使她的心智奇跡般地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難忘的夏夜,那個使她的命運發生突變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