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文 / 晨薔
眼看沈效轅那滿含期待而又為難的神色,子安挺了挺胸,深深吁出一口氣,聲音乾澀地說:
「您放心,我會遵守婚約……」
他的話還未說完,一層由衷的笑意已浮現在沈效轅的臉上。
沈效轅搓了搓手,感動地拍拍子安:
「君子哦就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君子。既然如此,子安,我看你們就早些完婚了吧,也省得凡姝成天心神不定,東想西想。她要再出點兒事,我這個當父親的,你這個當未婚夫的,良心上都會過不去。」
「但是,在繼承遺產的問題上,我們有不同的意見。不知她同您談過沒有,我不想……」
「子安,」沈效轅又一次打斷子安的活,他用手托托眼鏡,擺出網開一面的神態說,「這個麼,凡妹和我說起過。我想,我們都先把它放一放,好嗎?所幸的是,我目前還有精力掌管宏泰企業,財產繼承問題可以等將來再說……」
辛子安做個手勢,想說什麼,但沈效轅提高聲音接著說:
「有一點你盡可放心。結婚後,你仍照樣去做你的建築設計。凡姝是女孩子家一時小性子,你別理睬她。我已狠狠訓了她一頓,不准她妨礙你的事業。」
一切都在沈效轅的預料和掌握之中,他說得如此誠懇,如此合情合理,讓辛子安還說什麼呢?
「不過,」沈效轅忽然輕鬆自如地一笑,「你也要諒解她一點。她只是想拴住你的心。女人麼,有什麼辦法,都是這樣的!」
辛子安默默地,雖不情願,不甘心,但卻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一種冷冽絕望的被挫敗感,緊緊裹住了他,無情地吞噬了他。
「子玄,我就要和凡姝結婚了。」辛子安語調低沉,有氣無力地對弟弟說。
子玄先是一愣,然後猛地把手中的報紙一扔,叫道:
「為什麼,哥哥?你現在根本不愛她!」
我不愛凡姝?子玄這一聲直率的高叫,像一記重錘砸在子安心上,又像狠狠一指頭捅破了薄薄的紙。我究竟還愛不愛她?這困擾著辛子安,使池不敢深想又不能拋開,不願承認又無法否認的問題,現在被弟弟的一聲喊叫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也許是出於一種慣性,一種人們難以控制的自然趨勢,子安震驚之餘,像跟自己鬥氣爭辯似地反問:
「憑什麼說我不愛她?」
「你看她時的眼神,已沒有熱情,只有疏遠;你對她的態度,沒有渴求,沒有激情,只有憐憫。每次你們見面後,你只有痛苦,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樂。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說明你們之間已不存在愛情了嗎?」
子玄的話就像連珠炮彈似的,而子安則被他轟擊得癟癟地絨縮在沙發角上,全無聲息,臉色像掛著一層薄霜般黯然。
他直瞪瞪地凝視著眼前某個無形的物體,半晌,才困惑地問:
「子玄,告訴我,我是個偽君子嗎?」
子玄心中一陣抽痛,哥哥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缺乏自信。他走到子安身邊,輕聲說:
「為什麼這樣問?」
「我曾親口對凡姝說過,我會愛她一輩子,不論她變得有多老,多醜,可現在……」
「可現在的凡姝已不是當初的凡姝!」
「是的,她燒傷了……」
「不,一場大火,不僅使她失去了美貌,更可怕的是使她失去了德性。她的善良溫柔,已經變成了惡毒殘忍,她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辛子安沉默了。他不能不承認弟弟講得對,只是自己不願那麼說,甚至硬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我相信,如果凡姝僅僅是燒傷了臉面,你絕不會不愛他。就連我……」子玄突然把話嚥了回去,但沉吟片刻之後,終於還是坦誠地說:「哥,我是學畫的,對人的外貌美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注重,更懂得它的意義。當我第一眼看到燒傷後的凡姝,我為她痛惜得流淚。但是,說實話,我當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她。如果連我都那樣,那你就更不用說了。」
子玄又停頓了一下,然後沉鬱地說:
「只是後來,她的每一句話,每個行為都顯示出,她心靈的變化遠比面貌的變化更為巨大而可怕!我簡直難以想像一個人的心怎麼會發生這樣的巨變,怎麼可以那樣歹毒,那樣的狠。這究竟是她原有本性的暴露呢,還是後來產生的呢;總之,我對她的愛,終於轉化為反感和厭惡。」
他半蹲在子安面前,強迫子安那木然、呆滯的眼光正對著自己:
「哥,你應該清醒,不要自欺,你現在已經不愛她,不是因為她的臉燒傷變醜,而是因為她的心靈徹底變了,變得與失火前判若兩人。如果凡珠從來就像如今這般的冷酷、自私、蠻橫,即使她美若天汕,相信你也不會愛上她。」
呵,好心的兄弟,你是在為我尋找拋棄凡殊的理由,為我撕毀婚約作辯護和開脫吧!我不否認,我已經非常懷疑自己對凡殊的感情。可我現在面臨的,已不是單純的感情問題,而是道義和責任啊!
能不能夠全然不顧感情而去履行道義的責任?能不能夠為實際上已不再愛的人去作犧牲——顯然是無謂的犧牲?子安的心頭依然蒙著∼層厚厚的迷霧。子玄的話講得越是清晰,他越是覺得自己神志昏沉。
他茫然地自問:「那麼,從前那個善良、真誠、熱情的楚楚,我的楚楚,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今天的凡蛛身上,竟找不到一點兒她的影子?」
「楚楚?什麼楚楚?」子玄奇怪地問。他開始有點擔憂,哥哥的神經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楚楚?」子安下意識地重複一遍,這才明白自己說漏了嘴,趕忙掩飾說:「不,不,我的意思是說,從前那個楚楚動人的姑娘,怎就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呢?」
子玄同情地搖了搖頭,輕歎一聲。
辛子安不禁仰天長歎:
「子玄,我有時真懷疑,也許從來就沒有過那個美好的凡姝。那只是一個幻影,是上帝和我們開玩笑,一個美麗而殘酷的玩笑!」
說完,他的唇邊浮起一個淒然的苦笑,耷拉著雙肩,垂下頭,雙手摀住臉頰,就像一個被命運折磨得元氣喪盡的失敗者。
「哥哥,你現在應該做的是,不去理會世人可能的誤解和誹謗,馬上與凡姝解除婚約,而絕不是舉行什麼婚禮!」子玄說得剛勁有力,他多麼希望哥哥果斷從事,並重新振作起來。
然而,子安乏力地搖了搖頭,一聲不吭。
「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勇氣面對現實,面對自己的感情?你既已不愛她,就不該和她結婚。」子玄嚴峻地說。
子安無奈的低語從手掌縫中鑽出:
「我不能……這在道義上說不過去……」
「道義,難道與不愛的人勉強結合,倒是有道義?這種結合不僅會毀了你們兩人,還將貽害下一代。哥哥,你想過嗎?」
子玄幾乎是在狂怒地咆哮了。他猛地拉下子安那遮在臉頰上的雙手。
一串清亮的淚珠,從子安那張堅毅、英俊而又絕望的臉上籟籟流下.
千種風情,萬般恩怨,—一何時了
不管外界發生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杜美路那座褐色的小洋樓永遠是那麼安靜,那麼陰沉而神秘。它永遠被一種窒息人的霉味兒包圍著、籠罩著,永遠處於幽暗之中。不見天日。
楚楚昨晚又是噩夢不斷,睡得很不踏實。白天坐在床上發了一天呆,到晚飯前,她只覺頭暈耳鳴,反倒迷迷糊糊睡著了。
時光無聲無息地流逝著。對於楚楚來說,這是無數漫長而痛苦的日子中極普通的一天。
屋子裡靜極了。楚楚睡眼惺忪地醒來,微微睜開眼睛。早已是夕陽西下時分,只剩下牆上那一點兒微弱的光線。
朦朧中,她突然看到,床邊兀然站立著一個黑色的人形。
她不禁嚇得睜大了眼睛。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臉面。這是一個從頭到腳都包裹在黑紗中的人。
楚楚緊張得雙腿一縮,在床上坐起來。面對著那黑色人形,嘴唇在抖,卻喊不出聲音。
那個黑色人形開口了:「小天使睡醒了?」
天哪,這是一個穿著黑色衣裙,披著黑色面紗的女子。現在房間裡除了自己和這個女子外,再沒有別人。從不離開房間的啞婆哪裡去了?她又是怎麼進來的?她要幹什麼?
「你,你是誰?」楚楚聲音顫抖,疑惑地問。
「凡姝。沈效轅的女兒,沈凡姝。」
黑衣人話語平穩而清晰。
楚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是沈凡姝?」
「不錯。楚楚,我們是嫡親的表姐妹。」
楚楚驚嚇得心臟似乎都停止了跳動,她抖抖地張了張嘴,像是問話又像是自語地哺哺說:
「不可能!沈凡姝,這怎麼會呢?」
「我就是你冒名頂替的那個沈凡姝。」
「可舅舅說,你已經,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