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晨薔
這一下,連最沉著的天求也驚嚇得臉色煞白,雙腿不住打起額來。而宋桂生則忙捂著嘴離開座位,衝向客廳門,還未跑到門口,就大口嘔吐了起來。
最可憐的是子玄,他那善良的天性,藝術的氣質,使他實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那曾經被他當作天使般崇拜和傾慕的凡姝,竟然成了這副鬼樣子。他狠命扼住自己的手腕,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熱淚。
凡姝右眼的玻璃眼珠一動不動,左眼那條窄縫中的黑眼珠卻已—一看清桌旁人們的反應。
她殘酷地說:「欣賞夠了嗎?再看看背後。」說著就轉過身去。
她那後腦勺原來剩下的頭皮上,重新長出了一茬短而粗的黑毛,而那些移植上去的頭皮卻是光禿禿的,於是就那麼一撮黑、一塊白地分佈著。
她又轉回身來,眨了眨左眼間:「漂亮嗎?」
一直沒抬過頭的辛子安,早已滿臉通紅,兩邊大陽穴上的青筋繃得他腦袋發疼。這時,他終於忍無可忍,狠狠一拳砸在桌上,從肯縫裡進出一聲悲憤的吼聲:「夠了!」
凡姝一個側身,面對著辛子安,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沒夠!今天,你還沒看過我一眼呢!」
接著,她咧開那沒有嘴唇的豁洞,怕人地抽動著臉上的肌肉,算是笑了笑,隨後,把手裡捏著的那個發套,頂在露出訂婚鑽戒的左手中指上,打著旋,讓那些長髮輕輕地從子安的臉頰上拂過。一邊故意嗲聲嗲氣地說:
「啊,名建築師辛子安先生,是不是認為你的未婚妻丟了你的臉?」
那些沒有生命的假髮掠過辛子安的面頰時,他一陣哆嗦,待聽到凡姝說出這樣的話,他砰然一聲拉開椅子,站起身離開餐桌大步走出去。
「子安!」凡妹帶著哭腔叫起來,很快套上假髮,戴好面罩追了過去。趁子安聽到她的叫聲稍有猶豫的一剎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哭著說:「原諒我,子安。我……心裡實在不好受啊。」
子安長歎一聲,猶豫了一下,用手挽住她的肩膀,輕聲說:「別哭了,讓大家吃飯吧。」
六個人幾乎是默默無語地吃著,倒是凡姝,飯還沒吃完,興致又漸漸高了。
剛把餐具撤掉,她就讓司機老趙和華叔進來幫忙搬開餐桌,又放起了唱片,說是要跳舞。大家也只得為她助興。
子安陪她跳了第一支舞後,慢慢踱到窗前。
一直在瞅著機會想和子安單獨談話的天求,認為機會來了,向他走去。
辛子安和沈凡姝訂婚的事,報上登過,沈天求早知道了。但這場大火使凡姝毀容之後,事情有無變化他不得而知。今天一到伯父家,看到伯父對豐子安的親熱模樣,特別是剛才凡姝自稱是辛子安的未婚妻,左手黑手套外又特意露出訂婚鑽戒,他猜想,這婚事恐怕難以反悔。但再看辛子安的態度,多少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苦悶。天求想:還有好戲看哩!
他不禁替辛子安抱起屈來,這麼漂亮而有為的青年,要終生與一個鬼似的女人作伴,這日子怎麼過啊;
可是,剛才看辛子安與凡姝跳舞,凡姝偎依在子安懷中。天求在一個日本公司做事,原來就是這個什麼三木會社。大概是知道他與沈家的關係,又叫天求來作說客。
「沈先生,」豐子安正色說,「這件事我早已答覆過三木會社了,我與三木弘素昧平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需要會面。」
辛子安這樣回答,是沈天求估計到的。所以他仍微笑著說:
「三木弘先生仰慕辛先生的人品學識和成就,想向您請教呢。再說,您結識他,對事業發展准有好處!」
辛子安的臉沉了下來,嚴肅地說:「我除了建築,別的什麼都不懂,有什麼值得他來請教的?而且,在經過『九一八』這些事情後,沈先生總不至於還認為,我們應該靠日本人來發展什麼事業吧?我倒想勸沈先生一句:別忘了自己是個中國人!」
這天沈天求回來得早,一進門就催促秀玉趕快弄晚飯。
草草吃過以後,他讓秀玉在廚房燉上一小鍋紅棗赤豆湯,就吩咐她:「帶小寶到樓上去吧,晚上我有客人,不叫你,別下來。」
「那,赤豆湯呢?」秀玉小聲問。
「不用你管,我自會端給客人吃的。」
秀玉不聲不響抱著小寶上樓去了。
天姿坐在客廳沙發上翻著報紙。天發向她看了兩眼,天姿知道哥哥也想請她迴避,但她偏坐著不動彈。
天求像想起了什麼,把一回家就擱在五斗櫃頂的一簍桔子拿下來,一個個放在桌上的大圓盤裡。他拿起一個桔子,遞給天姿說:「吃桔子吧。」
天姿想,這是你買來招待貴客的,連小寶也沒捨得給,現在倒來請我吃?
她擺了擺手說:「不吃,我怕牙酸。」
天求把桔子放回圓盤裡。見天姿仍毫無去意,終於憋不住了,問:「天姿,今晚你不出去?」
天姿放下報紙,也不回答天求的問話,故意慢吞吞地反問一句:「哥,今晚來什麼貴客?」
「哪是什麼貴客,是宋桂生,說來家裡隨便聊聊。」天求輕描淡寫地說。
天姿撒了撇嘴:「是他!你放心,即使本來我要在家的,現在也得避出去,免得見了他反胃。」
天求放心了,笑著指指她:「你呀,說話那麼尖刻,快趕上凡姝了。」
他慢慢走到沙發邊,在天姿身旁坐下,沉思著說:
「凡姝這副模樣,要說她從此再不見人,寧願大家以為她死了,我還真能理解。可為什麼藏了幾個月,又像幽靈似地重現了呢?」
「唉,她畢竟是個大活人麼!再說,伯父不是講了,是他一直在勸說凡姝,重新回到生活中來。」天姿的話裡充滿了對凡姝的同情。
天求嘴角一撇,一絲冷笑掛在唇邊:「伯父那是當然羅,他怎麼能讓凡姝不露面?哪怕這次凡姝真的被燒死,他也要想法重新變出個女兒來。」
這句隨口說出的話,使天求自己一驚。他的眼睛忽然睜大,眼珠兒骨碌碌地轉動著。
「你這話什麼意思?真會胡說八道。」天姿不滿地說。
但天求根本沒聽天姿在說些什麼,他一把抓住天姿的衣服說:
「哎,你說,這個凡姝會不會是伯父找來冒名頂替的?凡姝說不定真的燒死了?」
天姿憤怒了,她一把甩開天求抓著她衣袖的手,站起身來說:
「我真不明白你成天在轉些什麼腦筋!」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臉上燒傷得那麼嚴重,哪裡還有原來凡姝的一點兒影子!我看,要找個人來頂替,也不是辦不到。」天求越想越有道理。
被天求這麼肯定地一說,天姿也呆了呆。但她想了想,說:
「你算了吧。禮拜天的聚會上,吃過飯後,凡姝還和我聊起,她邀我在幻廬住了兩晚的事。那兩天說過的話,可只有我和她知道。你忘啦,我還聽她和你說到小時候的事,還有你倆瞞著大人偷偷打架時相互對罵的話,如果這個凡姝是假的,這些她怎麼會都曉得?再說,」天姿的口氣更加肯定,「還有辛子安,他和凡姝那麼相愛,凡姝要是冒名的,還能瞞得過他?」
天求不說話了,但還是那麼呆呆地坐著。天姿看看表,快七點了。她說:「你那位貴客快要登門了吧,我可得告退了。」
她走到門邊,拿起掛在那兒的大衣,披在身上,出門去了。
宋桂生果然不久就到了。
天求馬上抖擻起精神,熱情地迎他進門。
自從辛子安毫無餘地回絕了天求要他會見三木弘的要求後,天求知道,這差不多等於斷送了他在三木會社的前途。然而,就在那次聚會上,他似乎又看到了一種新的希望。也許這對於他是更為關鍵更有價值的,能幫他達到最終的理想。如果這個理想實現,那麼,三木會社是否重用自己,可以根本不必考慮。而這理想是否能夠實現,就都押在今晚宋桂生這一寶上了。
兩人吃著桔子,天南海北地扯著宋桂生最近上演的全本《西廂記》以及滬上的名人軼事。
終於,宋桂生問:「沈哥,今晚你約我來,是想談什麼事情?」
「桂生,不知道你還記得嗎,你曾對我說過,你很感激我介紹你認識了我堂妹凡姝,你說對她很有愛慕之心。」天求沉吟著說。
宋桂生悲愴地歎了口氣:「是啊,想當初凡妹貌若天仙,雖說我見過的富家千金、少奶奶不知有多少,但誰能比得上她!偏偏人又絕頂聰明。誰知一場大火……」他搖頭歎息了一陣,又說,「不瞞你老兄說,自從那天在你伯父家見了她現在的模樣,我一連幾晚做噩夢。」
「你也太膽小了吧。她又不是鬼魂,只不過燒傷了臉,比原先難看些罷了。再說,她的聰慧,她那苗條的身材,並沒什麼改變。」天來不滿地說,「我今晚請你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以前讓我促成你和凡殊的親事,我覺得現在倒是個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