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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文 / 晨薔

    子安本能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實在不敢再看一眼這張比魔鬼還要可怕的臉。他痛苦地哺哺自語:「呵,楚楚……」

    「記住,從此不准再叫我楚楚。只當你的楚楚已經燒死了,如今你只有一個醜八怪的妻子沈凡姝。」

    楚楚的聲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紮在子安心上。起先子安只覺得楚楚的嗓音透過面紗顯得粗濁嘶啞,現在更感到有著一層他不熟悉的陰沉和冷酷。

    「為什麼遮住眼睛?你害怕我這張臉,不敢再看了?」

    那個尖銳難聽的聲音又咄咄逼人地響起來。

    「楚楚,你……」

    「別再叫我楚楚,叫我凡姝,沈凡姝!」

    那刺耳的聲音幾乎要震裂子安的耳膜。

    辛子安強迫自己面對這張可怖的臉。但是當他看到此時那臉上露出的竟是一抹殘忍猙獰的嘲笑時,他實在受不了了。他反身撲到身旁那根廊柱上,撕心裂肺般地仰天叫道:「哦天哪……」

    子夜已過。辛子玄陪哥哥坐在子安的臥室裡。

    「那麼說,這幾個月來,凡姝一直是在醫院裡?」子玄問。

    「是的,」子安說,「凡姝告訴我,失火的當晚,她被煙熏得暈倒在房裡,虧得她爸爸趕到,連夜把她送往醫院。在醫院裡,她一醒過來,就知道自己裸露在睡衣外的臉部及雙手都已嚴重燒傷。她當時就想死,但她爸爸派人日夜守著她。後來她答應不自殺,但要求他爸爸向一切人封鎖她還活著的消息。她說,她寧願我以為他已經死去。」

    「那麼,今晚她怎麼又出來見你了呢?」子玄不解地問。

    「經不住她爸爸的再三勸說,總不能一輩子就那麼藏匿在家中,」子安沉吟著回答,「再說,她自然也想見到我。」

    兄弟倆都沉默了。子安雖然沒有描繪過凡姝面部燒傷的狀況,但子玄憑著對哥哥的瞭解,憑著他親眼所見哥哥那極端沉重而惡劣的心緒,已可猜到:凡姝恐怕已失去了昔日的模樣。

    「哥,不管怎麼說,凡姝還活著,這總是一件好事。」子玄安慰子安道。

    子安點點頭,半晌才說:「我想,她那燒傷後的面容,時間長了,大家都會習慣的,包括她自己和我。我擔心的倒是……」他頓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凡姝的心靈似乎受到極大傷害。在她身上,出現了一些我不熟悉的陌生的東西……」

    「是些什麼呢?」子玄關心地問。

    子安沉默不盡。他覺得,自己也說不清楚。今晚,凡妹臉上不時閃現的冷酷而陰森的笑,她那尖利無情的話語,看到他痛苦時幾乎是幸災樂禍的神情,以及故意反穿斗篷,忽隱忽現裝神弄鬼,捉弄他的行徑……甚至包括當他告別時,她用胸脯緊緊擠著他,渾身扭動著的那股狂熱情感,都使他感到陌生、彆扭、不舒服,甚至於感到可怕。她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當然,他知道,這是一種病態,一種被大火燒燬尚未痊癒的創傷……

    「可憐的凡姝!」他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子玄,我也說不清楚,她究竟變在哪裡。但是她變得實在很多。這場大火,對她的傷害太大了。」

    子玄深深歎息,他慢慢站起身來,撫著子安的肩膀說:「哥,我相信有你的愛,有我們大家的幫助,凡姝的心靈終究會復原的。」

    子玄回自己房裡去了。子安仍在書桌旁坐著,對著屋裡那幅《夢幻天使》的畫像。

    展覽會結束後,雖有不少人出高價買這幅畫,但子玄誰都沒賣,而是拿回家來,直接放到子安屋裡。他送給哥哥這幅畫像,是想慰藉子安失去凡姝的傷痛。

    如今面對這幅畫像,子安自問:我真能幫助凡姝,使她心靈復甦嗎?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軟弱和缺乏自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與自己對話:

    你一直盼著能再見楚楚,今晚實現了,這本該是一件大喜事,但為什麼反而那麼悲觀絕望?僅僅是因為她的面容燒燬了?你愛楚楚嗎?你愛她的什麼?你是不是只愛她那如畫的眼眉,那俏皮的微微上翹的鼻尖,特別是一雙嫩艷如花瓣,會把你迷死的紅唇?

    不,當然不,不完全是這樣。

    那麼她的面容被毀何以使你心碎膽裂?

    我承認,我愛美,我怕她現在的容貌。可是最令我無法接受的,是如今的楚楚已完全失去了她的清純、溫柔和嬌羞,她那一抹淡淡的憂鬱和洋溢於胸懷的誠摯善良,難道大火會把這一切也都燒盡,而代之以冷酷無情,甚至歹毒刻薄!

    我真懷疑她根本不是我的楚楚,我更懷疑,她能不能做個善良溫柔的妻子!但她確是楚楚,那件白紗裙,紅寶石訂婚戒指,以及她今晚屢屢提到的那些只有我倆才知道的事情和話語……這都證明了她真是將要成為我妻子的女人!

    失去楚楚後,辛子安就知道,自己的傷口是一輩子也不會癒合的了。但幾個月來,他已舔淨傷口的血,把楚楚深嵌在心裡。今夜重見了她,他的傷口卻又開始滴血,嵌在心中的嬌美形象也變形了。

    他站起身來,找出一條床單,罩到那幅油畫上。大火過後,他一直未放棄重見楚楚的幻想。現在,他們真的重逢了,他才明白,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他的楚楚了。

    重逢竟意味著失去,失去換來了重逢,這究竟是辛子安的幸還是不幸?!

    沈天求供職的三木會社,是近一、兩年來在中國投資發展得最快的日本企業之一。

    幾年前,當在中國東北賺足了錢的三木會社抽調職員到上海創辦分社之時,只是在虹口租了個雙開間的平房,三、五個職員,掛上三木的牌子,就算開業了。不過幾年時光,如今三木會社上海分社的業務範圍已擴展到上海的海運、紡織、食品、造紙、玩具等多個方面,甚至開始經營土地和住宅建築租賃等業務。

    三木會社分社的辦公地點於半年多前遷入一幢漂亮的三層樓房。除了分社社長西村先生和當初他從東北帶來的幾個「元老」是日本人,掌握著會社的大權外,如今在這幢三層樓房裡進進出出的,大部分是中國僱員,沈天求就是其中之

    這夭上午,沈天求正坐在辦公室裡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幾份統計報表,進來一個茶房,就站在房門口,大大咧咧地叫道:

    「喂,沈先生,叫你上三層樓去一趟。」

    這間不足十五平方米的辦公室,面對面擺了十隻辦公桌,擠得滿滿當當,每張桌子後面,都有一個屬於三木會社的下級僱員,從早到晚忙碌著。沈夭求的桌子在最靠裡面的窗戶下,進出不大方便,難怪連茶房也不願擠進去,只在門口高叫一聲,算是完成了任務。當然這位茶房也很清楚,對待會社何種級別的職員該用何種禮數,對待沈天求,這樣也就行了。

    但他那一聲「到三樓去一趟」,卻引起辦公室裡所有人的注意。誰都知道,整個三樓都由社長西村先生佔用,所謂到三樓去,也就是西村要親自召見。是禍是福不得而知,但反正總是一件大事。

    沈天求進三木會社兩年,與西村的直接接觸僅僅兩次而已。第一次是沈夭求前來應聘被錄取之時,西村找他談了幾分鐘,既是面試又是接見。第二次是他的報表上出了一個差錯,西村把他找去狠狠訓了一頓,臨了警告說,再有此類錯誤,便要請他捲鋪蓋滾蛋。今天又是為什麼呢,會不會又被他抓住了什麼把柄?、

    一想到西村那威嚴的仁丹鬍子,那厚厚鏡片後銳利無情的眼光,天求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不覺中已冷汗泱背。他一面站起身來,一面不禁暗自歎息:他媽的,東洋人的飯真不好吃。但他仍故作鎮定地拉拉領帶,整整西服,從一隻隻桌子的縫隙中,從同事們好奇、疑惑、幸災樂禍的眼光中,側著身子擠過去。

    想不到今天西村社長非常客氣地接見了他。他剛進門,西村立刻招呼他坐下,不是坐在西村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舒適的小沙發上。西村叫人端來熱茶,還親自給他遞了支煙。天求的頂頭上司市川部主任也在坐,臉上還掛著罕見的微笑。

    幾句不著邊際的問答之後,西村慢慢呷了口茶,圓鏡片後的小眼鏡眨巴了幾下。夭求猜測,該轉入正題了。西村把他叫上來,絕不會只是為了喝茶抽煙的。

    果然,西村操著他那略帶東北口音的流利漢語說:「聽說沈先生有個伯父,就是宏泰企業的董事長沈效轅吧?」

    「是的。」天求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心裡盤算:難道三木會社要打宏泰的主意,這倒要仔細聽一聽。

    但是,西村話鋒一轉,問道:「你伯父家前不久是否建造了一幢小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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