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幻女

第27頁 文 / 晨薔

    如今一夜之間,這座還在被人們津津樂道著的奇妙新建築,竟徹底毀滅了!

    報上有一篇文章說:「這大概是建築史上壽命最短的經典作品。」又一篇文章說,此事定使那些親眼見過幻廬或看到過它照片的人們,「心膽俱裂,抱恨終天」。

    這些當然是報人的誇張說法。

    但心膽供裂,抱恨終天一個字,對一個人卻是極真實的寫照。這個人就是辛子安。

    這場大火不但焚燬了他半年多來心血的結晶,而且更加無法挽回的,是奪去了與他剛剛訂婚的心愛姑娘楚楚。房子可以重建,可是被大火吞噬的人兒,卻再也無法贖回了!

    當車子安得知,清理火災現場的巡捕,已在灰燼中找到幾截女人屍骨,井初步斷定這就是當晚住在幻廬的凡姝、小翠主僕倆時,他悲痛得幾乎神志錯亂。

    幾天來,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同任何人說一句話。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為什麼當時我不在幻廬?否則,如果我救不出楚楚,就讓我們一起葬身火海……

    子玄和夭姿扔掉手頭一切工作,悉心照料著子安。子玄更是沒日沒夜地守在哥哥身邊,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出什麼事。丁西平等幾個好朋友,也不斷地來探問,關懷備至。

    一周以後,辛子安才勉強披著寬大得不合身的睡袍,無力地搖搖晃晃走下樓來。

    坐在客廳裡的丁西平,再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告訴他,由他設計的杭州恆通分公司辦公樓在修建中遇到一些問題,問他能否親自去一趟。

    熟知辛子安性格的丁西平懂得,如今只有建築事業才能給予辛子安繼續生活下去的力量,也只有用工作,才能幫助他擺脫失去愛人的痛苦。

    子安知道好朋友的用意,衷心感激地接受丁西平的安排。

    臨行前,子安決定去看望一下沈效轅。

    自幻廬被大火焚燬,沈效轅便把一切公務推給手下,謝絕所有訪客,足不出戶地呆在家裡。他那幢舊樓因距幻廬較遠,中間又有一座假山的阻隔,幸而未受到火災的侵害。

    聽說辛子安來了,他立即讓華嬸把子安直接領到小書房。他顫巍巍地站在書房門口,子安一到,他一把抓住子安的手,剛叫了聲「子安。我的孩子……」就禁不住老淚縱橫,涕泅橫流起來。

    子安雖已知道沈效轅不是楚楚的父親,但沈效轅的悲哀還是深深打動了他。他緊握著老人枯瘦的手,使嚥著說不出話來。

    「子安,我這麼稱呼你。請不要見怪,」落座以後,沈效轅取下眼鏡,頻頻擦拭淚水,一邊說:「你和凡姝已有婚約,請允許我把你當成我的女婿看待。」

    沈效轅的話使辛子安又一次想起那晚在幻廬向楚楚求婚的情景。這些天來,他無數次回憶著那個美好的夜晚。原以為那是走向終生幸福的開端,誰知這開端竟然就是終結。他無數次詛咒過這殘酷的命運,也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能再沉溺於舊夢之中,應該振作起來。然而,這又怎麼做得到?

    「子安」,沈效轅又沉重地叫了他一聲,然後神色嚴肅而聲音卻不免有點打顫地說:「不要相信別人的話。憑幾根燒焦的屍骨,怎麼能斷定凡姝已葬身火海?我盼著,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那時候,我要親自主持你們的婚事。」

    這個可憐的老人,在失去自己親生女兒之後,又失去了他當作女兒看待的親外甥女。經受這樣兩次致命的打擊,難怪他的神經要錯亂了,辛子安憐憫地想。

    雖然他像沈效轅一樣,不能相信楚楚在一夜之間竟已香銷玉殞,像沈效轅一樣,盼望著楚楚突然在某一天重新出現,可是,他的理智告訴自己:這畢竟是一廂情願的幻想。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心愛的楚楚。

    他站在沈效轅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

    辛子安去杭州,一呆就是兩、三個月。不知不覺地,秋天已經降臨,西湖的水變得更加蒼綠而深沉,周圍山上群樹的葉兒,也逐漸發黃並開始凋落了。

    他又一次獨遊靈隱,又一次留連於虎跑、龍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流洲,看望了三潭印月,這才戀戀不捨地告別杭州,回到上海。

    沒有了楚楚的上海,對他還有什麼吸引力呢?當他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北火車站時,他覺得很是茫然。他簡直不明白眼前這些匆匆來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車輛究竟在忙些什麼?值得那麼忙碌而辛苦嗎?

    他明顯地瘦了,臉頰凹陷,因而眼睛顯得更大更黑,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如今有著一層難以抹去的哀傷,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為他傲氣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實在怕和人接觸。只希望把自己封閉在與楚楚有關的那段美好回憶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媽的協助下,弄了幾個子安平素喜歡的菜,在家裡為他接風。他們知道子安的脾氣,所以沒請任何客人。

    席間,子安很少說話。子玄和天姿想盡一切辦法想逗他開口;問他在杭州的見聞,問他在杭州的工作,卻終究未能奏效。

    最後,子安輕歎一聲說:「你們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憂鬱,使子玄為他擔心。但看到子安出門時那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這幾個月還是有功效的,畢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經恢復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濃得多。法國梧桐的葉子差不多已經落盡,只剩下那些懸掛在枝頭的毛茸茸的果子,在秋風中瑟縮著。時間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趕路,大概是著急回到溫暖的家吧。子安看著他們的身影不禁感慨萬千,愈發感到自己被孤獨驅趕得無處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陣,看看周圍,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著經常走熟了的路徑,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從杭州回來,也該去看望一下沈效轅,自己與沈效轅同有喪失親人之痛。不管怎麼樣,他既表示過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盡一點晚輩之道。

    一股苦澀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開。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現在他面前。他心底裡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經有過楚楚和幻廬的地方去憑弔一番。他要在想像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時刻中去……

    真不湊巧,沈效轅外出應酬還來回來。華嬸請他在客廳稍等。但子安卻站起來說,自己想去後花園轉轉,待會兒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擾了,改日再來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霧。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腹隴而模糊。但這並沒有妨礙辛子安對幻廬的探尋,這條路他實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著大霧,一步步朝幻廬的方向走去。他覺得整個空間都變得混混地燉,恍恍增館。前方彷彿什麼也沒有,又彷彿被一團漆黑克塞著。他想,以前總以為霧是白色的,是輕輕的,沒有份量的,原來,當它在夜晚出現時,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廬的舊址了。如今那美麗精緻的小樓,那橫臥於碧波之上的小橋,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涼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樹木花草,都到哪裡去了呢?

    他憑著記憶信步在昔日的林蔭小路和柳堤花徑上走著,極力想透過濃霧看清周圍的事物。可是,周圍有什麼呢了到處是亂七八糟的殘垣斷壁、破磚爛瓦,以及被火燒焦的樹木的遺骸。這一切在黑霧中,猶如一頭頭蹲伏著的怪獸,有的在默默窺視,有的張開大口,準備吞噬膽敢前來冒犯的人。儘管形態各異,然而無不跳牙咧嘴,顯得無比醜陋而可怖。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樣的氛圍中,也許早嚇得掉頭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對這一切卻毫不畏懼。雖然這兒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這裡依然有著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這兒曾有過他的小小指揮所,那簡陋的工棚裡,掛著被他撕壞而經楚楚精心修補過的藍圖。在這裡,他同楚楚開始了最初的對話,也開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擠在一塊兒的光禿禿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橋。那橋是他和楚楚愛情的見證。

    是的,跨過小橋,沿著湖邊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廬。哦,幻廬。

    幻廬!我怎能忘記你的凹廊?在這裡,楚楚害怕雷聲,緊緊偎在我的懷中。在這裡,我給楚楚戴上小古怪撿回來的耳環。這裡記錄了我們多少甜蜜的回憶!

    那裡應該是客廳了。可憐的楚楚,曾經那麼精心地佈置一切,大衛像,百日青,玻璃茶几,仙鶴頂著的燭台……楚楚,你知道嗎了為了我曾流露過對客廳佈置的一點不滿意,為了當時你臉上的失望神色,我差一點後悔得死去!楚楚,我怎麼能忘記客廳裡那張白色的長沙發,正是在這裡,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飽覽了你軟玉溫香般的胸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樣放肆地親近了你那潔白柔嫩的肌膚。天哪,我們的幸福為什麼竟那樣短暫。你剛剛戴上我的訂婚戒指,答應做我的新娘,你剛剛說過,只要我一個保護神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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