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文 / 晨薔
方汝亭轉身怒目直射有財:「你——」
有財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老爺,我實在不知道,我真該死!」
等方汝亭終於冷靜下來,能夠思考問題時,他問顧會卿有何辦法可以保全小姐的面子。
顧會卿說;「小姐懷胎已近二月,而且小姐年輕體壯,其胎必牢,硬打恐有危險。要安全,只有送洋醫院。」
「那絕對不行。」方汝亭打斷他的話。
他仰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顧會卿知道,這是汝亭在認真思索,此時最恨人家打擾。於是他便輕輕退了出去。
方汝亭苦苦盤算,唯一的法子就是讓女兒趕快出嫁。但嫁給誰呢?他馬上就想到大恆繅絲廠廠主丁皓之子丁文健。
大恆廠生產的生絲,常年提供給方汝亭的興通織綢印染廠。兩廠的業務來往,使方汝亭結識了丁皓父子。
也許因為自己膝下無子之故,方汝亭對人家的兒子總是比較留意。他早看出,進過洋學堂、精明強幹的丁文健是個企業幹才。他抱負宏大,野心勃勃,很能吃苦耐勞,外表謙恭,骨子裡卻很有主見。汝亭羨慕隨和樂天、不善經營的丁皓竟能養出這麼個好兒子。只可惜,大恆廠資金少、業務範圍小,丁文健英雄無用武之地。
方汝亭幾乎吃得准:如果自己主動提親,丁文健定會欣然同意。方氏家大業大、資金雄厚,何況女兒又是天仙似的美人。只是……只是時間不等人,這門親事需要速談速辦,遲了便毫無意義。然而,若要辦得快,可得有個說得出嘴、站得住腳的理由。
又想了很久,他終於拿定主意。
方汝亭慢慢睜開眼來,這才看到,女兒和顧先生都已不在房內,有財卻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歎一口氣說;「有財,起來吧。」
他這一說,倒把有財的眼淚引了出來。有財一面起身,一面哽咽著說:「老爺,我有財,對不起你……老爺,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了……」
方汝亭不作聲。他想,有財跟我二十多年,身邊沒了他,有些事還真不方便。於是他說:
「你回去一趟也好。到老家把老婆和……你兒子安置好,」方汝亭略頓一頓,「你自己嘛,還是回來。這事,我也不怪你。」
剛站起來的有財,又感動得「撲通」一聲跪下。
說服女兒嫁給丁文健,比方汝亭原來想的順利。畢竟是個十七歲的丫頭,不能不對未婚先孕感到害怕和羞恥。父親的雷霆大怒也使她心有餘悸。
方汝亭威脅她,如不聽話,就要去告方樹白誘姦少女,讓他去坐牢。同時予以利誘:如她乖乖地出嫁,則他只當不知道方樹白與她的事,以後還照舊供方樹白立大學。
方丹沒有母親,樹白又不在身旁,無人可以商量。她關在屋裡哭了幾天幾夜,最後只得同意父親的安排。
方有財遵照汝亭吩咐,回老家後對樹白什麼都沒提,只說方丹去南洋看姑姑,大學推遲一年再考、老爺關照,讓樹白也在家鄉陪著外公、母親多住一些時日。明年再和方丹一起考大學。
樹白雖然日日渴盼見到方丹,但老爺與父親的安排豈敢不聽,何況方丹並不在上海,他也就只得別彆扭扭地在鄉下住著。
按汝亭的本意,不想再讓樹白母子回上海來。但女兒婚後動身去巴黎時,曾眼淚汪汪地懇求父親,要實踐諾言,讓樹白去上大學。汝亭怕倘若食言,萬一女兒任性鬧起來,這事給丁文健知道,就壞了。何況按照老太爺遺言,那座小灰樓已給了有財父子,他們母子倆老不從鄉下出來,別人也會有懷疑。因此大半年過去,方丹在巴黎平安產下西平的消息傳來,他便讓有財把樹白母子接回來。
可誰知,樹白回到上海,得知方丹已經結婚並且與丈夫去了巴黎,頓時神志昏迷,發起瘋來。他一遍遍呼叫:「丹妹,你不是說天天等我回來的嗎?你在哪裡?在哪裡?」他砸東西,剪衣服,甚至要自殺。於是他從此被關在那灰樓裡不得出來。
一年後,有財病歿,樹白娘年老體弱,一人照顧樹白深感力不從心。於是顧會卿推薦剛從教會所辦的護士班畢業的年輕姑娘王竹茵來到方家。起先樹白並未注意這個文靜瘦弱的姑娘。但不到一年,竹茵善良溫婉的秉性,耐心體貼的態度把樹白冰冷的心感動了。他的病開始有起色,並漸漸萌生對竹茵的愛意。而竹茵也為他的熱誠與才華所動,報以更多的愛撫溫存。癡心的樹白,從此把昔日對方丹一腔熾熱的愛統統轉移到竹茵身上。樹白娘和顧會卿兩個眼看因為竹茵,使樹白身體康復,重新鼓起生活勇氣,都由衷地高興。
文健方丹去巴黎轉眼三年多。一日,方汝亭突然中風,經過搶救,雖未死去,但已半癱。他令文健夫婦速速回國。
某天,他把顧會卿叫到病床前,口齒不清但卻直截了當地說:「我女兒女婿快要回來,他們年輕,又久在國外,只信西醫,寒舍擬另請家庭醫生,」他又指指自己沈邊的一個藍布小包,「先生老家在蘇州,這點錢不成敬意,請到鄉下置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顧會卿心中明鏡也似;有財已死,如今知曉方丹先孕後婚內情的,只有自己。方汝亭不想讓他和丁文健接觸,而要辭退他。他從枕邊拿起那個小包,好沉!打開一看,竟是亮晃晃十根金條。這是一筆重金,是汝亭用來封住他嘴的。
顧會卿即日告辭而去,回到東山島摒絕世事,優遊終歲。一晃二十多年,星移斗轉,滄海桑田,王竹茵的女兒都這麼大了……
白蕙聽顧會卿追溯丁、方兩家往事,猶如在聽一篇傳奇故事。她現在明白了西平身世之謎,原來他確是樹白之子而與丁文健無關。也知道了母親曾與樹白相愛而自己竟是出生於此地。但何以丁文健要說自己是他女兒?她忍不住問了顧老先生。
「姑娘你聽我說。我回蘇州鄉下大約一年多工夫,一天晚上,你母親突然來到這裡。當時已是暖春時節,衣著不厚,因此我一眼便看出她已懷孕。我和老伴恭喜她結婚有喜,誰知她卻痛哭失聲。後來,她才詳細告知,在我離開方府之後的種種事情。
「丁文健夫婦帶著兒子回來,那小男孩西平十分可愛,人人喜歡,竹茵也常常抱他,逗他玩。
有一天她看到樹白娘抱著這孩子在屋裡偷偷抹淚,一邊親吻著孩子,一邊不斷念叨:「我的好孫孫,親孫孫。」那神情是既疼愛又傷心。竹茵感到非常奇怪。
這時樹白娘也看到了竹茵,便招手叫她過去,抹著淚說:「竹茵,我早就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將來是要做我兒媳婦的,這事我不想瞞你。你只知樹白得病為的是一個女人,可知這女人是哪一個?就是方家小姐。瞧,我手裡這孩子其實是樹白的。方小姐嫁給現在的姑爺的時候,已經懷了他。這些我和樹白原來都不知道,我老頭子臨死時才告訴我一人,樹白到現在還蒙在鼓裡。我現在告訴你,你不會嫌棄樹白吧?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哪掌得住方家小姐的勾引啊!」
「竹茵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聽了這話非但沒有嫌棄樹白,反而更同情他,也同情方丹現在的丈夫丁文健。方汝亭死後,方丹攜子去南洋,文健常困苦悶而酗酒,有一晚,竹茵上前規勸,卻換來丁文健的暴行,致使她懷孕……」
顧會卿搖著頭,簡略地講述了那個雨夜的故事。然後對白蕙說;「我知道你媽媽面臨生育,無處可去,來投奔我。我把她留下了,一個月後,她就生下了你。她說,她要讓你姓白。我知道她還忘不了樹白。滿月後不久,她就執意要帶著你走。我們留也留不住。我老伴關照她今後常與我們聯繫,她點頭答應。但我知道,她不會的,她怕我們要接濟她。果然,她去上海後,改掉名字,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白蕙趴在桌上嚶嚶地哭了,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媽媽,可憐的媽媽!」
「太太,您早。」侍女阿紅輕手輕腳地走進方丹的臥室,朝方丹的大床打一聲招呼。如果太太有什麼事,這時就會把她叫過來吩咐。沒有,她就再退出去,在外面等候傳喚。
方丹早就醒了,但不想起床。猩紅的鴨絨被那頭,高高的軟枕上,一頭烏雲自由而零亂地披散著,一股淡淡的煙霧正從那裡裊裊升起。她正躺在床上抽煙呢。
這些天來,方丹深深感到精神不濟。健美操早已不做,外出應酬也基本取消,連三頓飯都懶得下樓去吃。每天不知在想些什麼,老是神思不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