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文 / 晨薔
「我去看看,」繼宗說著也走出了客廳。
蛋糕切好,卻沒人有胃口吃,連珊珊都不聲不響地從桌旁走開了。
方丹見空氣有點僵滯,笑著走過來對繼珍說:「那次我聽你在哼《夏天最後一朵玫瑰》,挺好聽的。給我們唱一個吧,讓西平給你伴奏。」
繼珍的興致又來了,也不推辭就向鋼琴走去。
「我彈不好這支歌。」誰知西平靠坐在長沙發上根本不動彈。
繼珍正走到半道,聽西平這麼說,她一扭身,走到客廳的窗前。
方丹勸西平說:「去,去彈一首,媽媽想聽。」
「讓珊珊彈吧。」西平仍懶懶地回答。
珊珊倒很踴躍,聽哥哥一說,就走到琴凳上坐下,然後叫繼珍:「繼珍姐姐,來,你唱什麼?我來伴奏。」
誰知繼珍卻哽咽起來,啞著嗓子說:「你彈吧,我不想唱。」說著,竟哭出聲來。
「怎麼啦,繼珍,剛才還高高興興的。」方丹對繼珍的量淺性躁、毫無涵養,實在看不慣,便明知故問,希望她抑制一下。
「對不起,方阿姨,我,我想起去年過生日,我爸爸……」她說不下去了,抽泣得更加厲害。
丁文健覺得看不下去,喝了一聲:「西平!」聲音裡充滿威嚴和責備。
繼珍這一哭,一直對蔣萬發之死感到內疚的西平,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繼珍面前,一手扶著她肩膀,低頭看看她的臉,態度溫和地說:「別難過,繼珍……」
繼珍感到面子爭回來了。心中欣慰而舒暢。她趁勢往前一靠,把頭斜倚在西平的胸前。
西平被她一撞,不覺退後半步,但他立刻用手把繼珍扶住,否則繼珍就會跌倒了。
珊珊已在彈琴,丁文健夫婦裝著認真傾聽,不去打擾這對年輕人。
正在這時,繼東帶著白蕙回到客廳。
白蕙一眼就看到西平與繼珍親呢地相擁著站在一起。她像突然被天神點化為石像似地,全身血脈凝結、肌肉強直,再也挪不動步子,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裡。
背靠窗戶衝門而立的西平,也越過繼珍的肩膀,看到了白蕙。他也頓時僵成一根沒有生命的木樁。他想把放在繼珍肩上的手拿下來,但這手重逾千斤,根本無法動作。
不過是短短幾十秒,但白蕙與西平卻都感到經歷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繼珍從西平的變化、從哥哥的聲音,也已感覺到白蕙就在近旁,於是她有意更緊地往西平胸前靠去,幾乎像要倒在他懷裡。
西平看到白蕙那長長的睫毛上,有晶亮的東西在燈光下閃爍。那是淚,他酸楚地想。
可是,白蕙已經冷靜下來。她走到剛剛彈完一曲的珊珊身邊,說:「和大家道晚安吧,我們該去複習功課了。
英國皇家芭蕾舞團來上海演出,一時成為轟動滬上有錢人家的熱門話題。不管是否懂得這種藝術,這些人家都以能去卡爾頓劇院看芭蕾舞為時髦、為榮耀。因此雖然票價昂貴,但仍很搶手,給了那些黃牛們大好的賺錢機會。
方丹通過朋友預定了四張首場演出的包廂票。他們去看演出那晚,珊珊因為媽媽不帶她去,賭氣不願做功課,提早睡覺去了。
白蕙慢慢地下樓,踱進客廳。
自從文健夫婦回來,特別是繼珍住進來後,她已很久沒有在晚上獨自在此安靜地彈琴。今天正好沒人在家,難得清靜。
她在琴前坐下,打開琴蓋。
她想起,今年夏天的許多夜晚都是在這琴旁度過的。那些剛剛過去不久的夜晚,是多麼美好,多麼值得留戀啊。她任思潮回溯,並沒去彈琴。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把手放到琴鍵上,輕輕地、滿懷傷感地彈響第一個音符。
她彈的是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她很快沉浸到音樂的意境之中。
一曲終了,她坐著發起呆來。
突然,她伏到琴鍵上掩面哭泣起來。
「你又想起『今夜』咖啡館,是嗎?」一個瘖啞的聲音在她身後說。
是誰,那麼熟悉,又那麼生疏。白蕙回頭,果然是西平站在那兒,目光幽怨地看著她。
他不是去看芭蕾舞演出了嗎,怎麼在這兒?白蕙不解地想。
西平今天耍了個花招。臨開演前,他讓辦公室的小茶房拿著張他寫的字條去劇場找文健夫婦。字條上說,他今晚有急事,不能去看芭蕾舞。他在外面轉了一圈就回家來,他渴盼見到白蕙。
但白蕙見了他,馬上站起身來,連琴蓋也不蓋上,扭頭就往外走。
西平一把拉住她:「別走,我只有幾句話。」
白蕙停住腳步,但並沒回頭。
西平鬆開手,繞到她面前,神情憂鬱地說:「你瘦了。眼看著你一天天瘦下去,我……」
白蕙只覺得不爭氣的眼淚拚命往上湧,她強制自己把淚嚥下,強制自己聲音保持平靜:「丁少爺,你有什麼話,就請快說。」
西平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又成了丁少爺!」
白蕙略等一會,見西平不說話,便抬步向外走。
這次西平沒有拉她,而是聲音顫抖地說:「你一直躲著我,蕙。我知道,你恨我……」
白蕙臉朝門外,盡量裝得冷漠地說:「不,你錯了,我並不恨你。我有什麼理由恨你?」
但西平聽得出來,她是費了多大勁,才沒有哭出來。他感情衝動地捶著自己的胸脯:「你應該恨我。一個對你背信棄義的人,一個傷害了你感情的人。」
白蕙仍然背對西平:「何必這樣說呢,你的選擇是對的。」
一聽這話,西平猛地上前一步,他臉色煞白地把白蕙的肩膀扳過來,使她面對自己:「我的選擇!是我自己的選擇嗎?你為什麼故意刺我!」
不知是害怕還是心疼,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兩行熱淚衝破堤防,從白蕙的眼眶直落而下。
「哦,蕙,我把你嚇哭了……」西平俯下頭,看著白蕙的臉,白蕙一跺腳轉過身子,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西平跌坐在沙發裡。他手撫額頭,半天半天,才哽咽著說:「你說得對,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人能逼迫我。……天哪,那天死在醫院裡的,實在應該是我,是我!」
白蕙再也不忍聽下去,走到西平面前說:「不要再這樣苦自己了……」
西平抬起頭來,伸手去拉白蕙的手:「仔細看看我,蕙。我還是以前的我嗎?我每天木頭人似的吃、睡、說話,裝出笑臉,陪她去商店、下舞場……可我的心,每時每刻,都像被一條毒蛇在咬,被一把尖刀在剜,支持著我沒有倒下去的,僅僅是因為我留戀著你。我還想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的身影……」說著說著,他也流下淚來。
白蕙沒有把手從西平的手中抽去,但她絕望地說:「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不,我要說,要說。你知道嗎,蕙,我一直有個願望,就是要用我全部的愛,抹去你眼底的那一絲憂鬱。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這個衝動。但是現在,我不僅沒能抹去它,反而使它更濃更濃了……」
「別說了,請你不要再說了。」白蕙猛地抽出手,蒙住自己的淚眼。
西平從沙發上站起,拉開白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懷中,就要去吻她的眼睛。
但白蕙就像見了鬼怪一樣,驚恐地把西平推開。她的力氣突然變得那麼大,把西平幾乎推跌倒了。
「哦,蕙,為什麼?」西平痛苦地叫道。
「請你,不要這樣……」白蕙氣喘吁吁地說。
西平垮了,他又一次跌坐到沙發上,用手捶著頭:「我懂了,我再沒這個權利,對嗎?」
白蕙不吱聲,她怕一張口,就要嚎陶大哭起來。她緊緊摀住嘴,向客廳門跑去。
「不,蕙,不要這樣殘忍,不要說我們之間一切已成為過去,給我一線希望吧。」西平在背後可憐地哀求。
白蕙的心軟下來,她覺得自己體內每根神經都感受到西平心中的痛苦,她多麼不願意西平在這樣深重的痛苦中煎熬。她真想走回去,把西平那憔悴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但是她終於沒那麼做,只是回過頭來,泣不成聲地說:「我們……又何必欺騙自己呢……」
說完,她衝出客廳,往樓上奔去。
當天夜晚,白蕙一直在花園中徘徊。
她聽到看芭蕾舞的人們回來,老劉一直把他們送到樓房台階前,又把車開回車庫。
她看著二樓一個個窗口燈光熄滅,整座樓房都安睡了。她還不想去睡。她強迫自己,讓頭腦冷靜下來,什麼也不要去想。她在花園中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離樓房越來越遠,朝花園的深處走去。
突然,一陣清新優美的琴聲隱隱約約傳來。這麼晚了,是誰和自己一樣不睡覺,還在彈琴?白蕙認真傾聽著,旋律是那麼熟悉。她想起來,就是她曾彈奏過的那一首《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她邊聽邊循著琴聲往花園的西端走去。白蕙那對鋼琴訓練有素的耳朵已聽出,這個彈奏者水平高超,比她自己強得多,甚至勝過西平。那曲子經他一彈奏,更精采了十分,實在是首優美絕倫的鋼琴曲。往西走了一段,白蕙恍然明白,琴聲出自花園西端那座小小的兩層灰樓。白蕙以前在花園散步時見過這小樓,它與丁家的花園只隔一道木柵欄。白蕙曾估計那是鄰居家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