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文 / 晨薔
總算到了週末,中午文健打電話告訴方丹,他將早早回來,今天晚上,哪兒也不去了。
方丹明白文健的意思,這就是說,他要家人等著他回家一起吃晚飯。說實在的,這也很難得。她通知陳媽,叫廚房多弄幾個菜,又讓阿紅告訴白小姐,今天先生回家吃晚飯,請她也在一起吃。
阿紅到白蕙房間時,白蕙正在收拾衣物。
白蕙想:丁太太已經回來,珊珊和自己過幾天也都要開學。她該搬回學院去住了。本來這事應該前幾天就提出,可這兩天方丹忙得很,丁先生則連面都還未見,白蕙也不好去打擾。今天已是週末,想來總該有機會談一下了吧。反正不管如何,自己先把東西收拾起來再說。
好在東西很簡單,一會兒工夫,白蕙就把自己的小農箱和那些書本收拾整齊。叫她犯愁的是西平為她做的那個花冠頭飾。這東西嬌貴得很,放在衣箱裡怕被壓壞,放在書包裡怕被書擠扁。白蕙一時想不出如何處置它,只好隨手先把它往床上一放。
猛然想起西平說過,要和自己一起觀賞蝴蝶蘭的話。由此又憶起前些時他們在涼亭前度過的那些美好辰光。白蕙不覺黯然神傷,等西平回來,我已去了。這一去,誰知道還能不能再一起流連在蝴蝶蘭花畦呢。
回過頭去,她看到了空蕩蕩的書桌上放著的那瓶蝴蝶蘭。這是今天早晨菊芬照例送來的。它們都還挺精神、挺鮮艷。
她側著頭凝視一番,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朵最大的,怕它疼似的,憐惜地看著它。然後她打開正在看的那本《梅裡美書信集》,把花兒輕輕夾了進去。
從此我和媽媽一樣,也有一張用紫色蝴蝶蘭花瓣做的書籤了。想到這兒,白蕙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有人敲門,她答應一聲。來人是阿紅,在門外說:「太太請白小姐到客廳去,馬上要開晚飯了。」
「好,我馬上下去。」白蕙應道。
今大是和丁文健先生第一次見面。白蕙想了想,決定稍稍修飾一下。她脫下家常穿的白衫黑裙,換了件淺藍色的旗袍。又對著鏡子把頭髮弄整齊,然後才下樓。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緊張。為什麼呢?因為是首次去見自己學生的父親,還是因為這個人赫赫有名,是上海有數的大企業的老闆呢?或者,竟因為他不但是珊珊的,而且還是西平的父親,將會對西平的一切發生很大的影響?
嗐,想那麼多幹嗎?事實上,她也無法再想了,因為她已走完樓梯,置身於燈火通明的客廳之中。
客廳裡,鋪著雪白檯布的長餐桌上放著鮮花,女傭們正在擺放碗筷匙碟。
白蕙一眼就瞥見,一個五十出頭,身穿考究西裝的陌生男子正坐在沙發裡。一張清瘦的臉,身材胖瘦適中,顯得幹練。他就是丁文健嗎?
那男子顯然也看到了白蕙。他沒有說話,卻一下子就那麼專注地端詳起白蕙來,彷彿白蕙使他想起了什麼。
白蕙逡巡著,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打招呼。
那男子抬了抬身子,似乎想站起來。他那盯著白蕙看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他那戴著金戒指的右手竟在微微發抖。
白蕙被他打量得有些尷尬,但又不知如何避開這眼光。他們還不認識,她既不便貿然上前,又不好馬上走開。
幸好方丹過來解圍了。
她朝那男子叫了一聲「文健」,但那男子竟毫無反應。於是她走過去,推了推男子的肩膀,又提高聲音,指著白蕙說;「文健,這位是珊珊的家庭教師白蕙小姐。」
丁文健這才清醒過來似的,定一定神,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唔,白小姐,請坐。」
方丹又轉身對白蕙說:「白小姐,這是珊珊的父親丁文健。」
白蕙禮貌地鞠躬,問候道:「丁先生,您好。」
丁文健此時已恢復常態。他聲音不高,但卻很威嚴地說:「白小姐,來這兒有兩個多月了吧。」
「是的。」白蕙答道。
「聽我太太說,你工作負責,珊珊的學業有進步,我們很感謝你。」
「丁先生過獎了。」白蕙低著頭輕聲說。
丁文健不再說話。
這時,正好丁皓由珊珊攙著走進客廳,文健便站起身來迎著老父走去。他一邊把丁皓引向一張沙發,一邊說:「父親,你還記得宋懷義嗎!這次在巴黎見到他了。」
「宋……懷義……哦,宋凡禮的二兒子?」
「對,他在駐巴黎的使館供職,要我問候你呢。」
「難為他還記掛著。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他也有五十多了吧……」
父子倆交談起來。珊珊無事可做,便走到白蕙身邊,輕輕叫她一聲「蕙姐姐。」
白蕙拉著珊珊的手,坐到一邊去。她想,丁文健對她的「接見儀式」大概就算已經結束,其實倒也簡單得很嘛。
方丹朝白蕙走過來,見白蕙想站起來,趕緊伸手示意:「別客氣,白小姐,坐。」她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珊珊,來,讓媽媽看看你的手。」
珊珊跑到方丹身邊,伸出小手。
「啊,不夠乾淨,」方丹笑著說,「去,讓五娘給你仔細洗洗,馬上要吃飯了。」
珊珊去後,方丹才對白蕙說:「白小姐,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白蕙坐得端端正正,表示洗耳恭聽。她已經作好充分準備:就是方丹不開口要她走,她也要提出搬回去住。
「白小姐,我不在家的日子讓你多費心了。」
白蕙靜靜地聽著,心想,這當然是照例的開場白,客套話。
「現在我們回來了,」方丹說到這兒,略略停頓一下。「可是,我身體不好,需要養病。再說,珊珊很喜歡你,她的學習與練琴也離不開你,所以,我想請你繼續留在這裡,以便照顧她。」
繼續留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單單指繼續當珊珊的家庭教師,還是包括住在這裡?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們原先說好,暑假期間,您不在家的時候,我暫住府上。等您回來,至遲到開學,我便要住回學院去。當然,我可以像從前一樣,每天來教珊珊小姐。」
「哦,方纔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請你開學以後還是住在這裡,這樣與珊珊在一起的時間可多一些,工資則跟暑假時相同。不知白小姐能否同意?」
白蕙說不清聽了方丹這番話後是什麼感想,她一時想不透,這位向來說話簡潔明瞭的太太,為何今天說得含混而猶豫。是覺得要自己開學後仍留住在這兒難以啟齒呢,還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來不太情願?
但無論如何,方丹提出的條件是誘人的。
白蕙迅速地盤算一下自己的情況:開學後不住校而住在這裡,除了自己辛苦些,對照顧媽媽倒是一樣。因為按學院住校生規定,每週只能週末回家。而住在這裡,工資可以加雙倍,再過幾個月,媽媽的住院費也許就積攢得差不多了。何況……何況……西平……她多麼渴望能常見到西平,至少,不能讓他回家後因為她已離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著白蕙的臉色,見她不開口,便說:「反正不急,明後天答覆我也行,白小姐。」
這倒促使白蕙下了決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方丹說著站起身,去吩咐陳媽開飯。
白蕙從來沒在丁家吃過如此彆扭的飯。飯桌上沒人說話,只有碗筷聲和偶爾響起的讓菜聲。爺爺平時吃飯總愛說說笑笑,今日也悶聲不響。還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顧吃媽媽夾給她的菜,而不像平時那樣要這要那的。兩個女傭站在身後,一本正經地侍候著,端湯、上菜、盛飯,一律都是腳步輕輕的。因此儘管席上菜餚相當豐富,白蕙卻吃得無滋無味。
她這才明白,她和爺爺、珊珊以及後來西平在家時,四個人吃飯的樣子和氣氛,並不合乎丁家的規矩,大概今天這模樣才算跟丁家的身份、地位、以及修養相稱?
幸好這位丁先生丁大老闆並不常回家吃飯。而只要他不回來,他太太也就不會下樓來吃飯。但願這樣難受的場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僅從冷眼觀察中,就可以斷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見面時打量人家白小姐的樣子,瞧他在飯桌上不時轉臉細覷白蕙側影的神態!
方丹心裡當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麼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憶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煙。可是如煙的往事並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裡一定會留下某種印記。到時候,那些平日裡虛無飄渺、不知所在的煙霧,就會聚攏來,構成一幅影影綽綽的畫,勾起你心頭不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