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晨薔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衫黑裙,頭髮用一根寬寬的緞帶紮起,雙手抱著個大書包,走得很慢,眼光在「大世界」兩旁石牆上五光十色的廣告中尋覓著什麼。
她就是白蕙。
今天下午她早早離開學院,獨自步行來到這裡,已經仔細地看了好一會。石牆上到處是商品廣告和影劇海報,從「小囡牌」香煙、「美女牌」冰淇淋、中法藥房的「艾羅補腦汁」到祖傳秘方專治性病,乃至割瘊子、挖雞眼,幾乎應有盡有。又有大世界「玫瑰歌舞團」演出《特別快車》,胡蝶、夏佩珍主演《火燒紅蓮寺》乃至天蟾舞台、共舞台的京戲班子的大小海報。可這些都引不起她的興趣。
微微歎了口氣,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她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一張「招工啟事」,不覺精神一振,認真看去:「豐祿貨棧,招工十名,報酬優厚,只要男性……」白蕙苦笑了一下,失望地走開。
正當白蕙準備跨過馬路到對面再去看看時,沒想到劈面遇上了丁西平。
丁西平夾著一個碩大的公事包,正與另兩個年輕人邊走邊談,剛過馬路,突然發現了白蕙。
「白小姐!」
「哦,是丁先生。你好……」
西平的兩個同伴也都停住腳步,朝白蕙點頭微笑,白蕙略略一笑作答。西平朝這兩個青年低語了一句,他們便很禮貌地向白蕙說了聲再見,沿著馬路走了。
西平看著白蕙,客氣地說:「白小姐,久違了,這一向還是那麼忙嗎?」
白蕙聽出西平聲音中略含不滿和譏諷之意,便主動說:「丁先生,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家的那個晚會,我因為臨時有事……」
「還提它幹嗎,兩、三個禮拜了,我都忘掉那回事了。今天怎麼有空出來逛馬路了沒去蔣家授課?」
「原來丁先生還不知道」,白蕙的聲音很低,「我已不再去蔣家了。」
西平「哦」了一聲,不覺恍然大悟。那次晚會後,他去過一次蔣家,挑選的是白蕙授課快完的時候。但他只見到繼珍,卻沒見到白蕙。他不想讓繼珍窺見自己的心事,覺得不便開口詢問。他既不問,繼珍自然也隻字不提,就那樣東拉西扯幾句,告辭而去。這以後,他又在吉慶坊弄口等過兩次,當然也是失望而歸。這不禁使他想到,白蕙是有意在躲他。傲氣和自尊使西平決定不再去找她。今天才知道,原來白蕙已不再去蔣家教課。
「為什麼不去蔣家了?另有高就了嗎?」西平戲謔地間。
白蕙苦笑一下,說:「被蔣小姐解雇了。」
解雇!怎麼回事?繼珍為什麼要這樣做?西平似乎覺察到些什麼,忙問:「多長時間了?」
「大約是將近二十天前吧。」
那麼說,果然就是在那次晚會以後,當繼珍知道了白蕙曾與自己一起去過咖啡館……
白蕙見西平的眉頭急速地皺起來,忙補充道:「是這樣的,蔣小姐說,她這段時間有些神經衰弱,醫生建議她暫時少用腦,所以不想補習法語了。」
「那麼以後呢?」
「她沒有說。」
「不,我是問你,你以後怎麼辦?」
白蕙用目光掃一下石牆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廣告,「你看,我不是在碰運氣嗎?」
西平沉默了一下,然後故意輕鬆地說:「怪不得你在看『艾羅補腦汁』的廣告,是想推薦給蔣小姐吃了補補腦?」
白蕙也笑了,坦率地說:「不。有同學告訴我,這兒有時會張貼招聘廣告,今天下午沒課,過來看看。」
「有合適的嗎?」
白蕙搖搖頭。
一個念頭在西平腦子裡一閃。他吸了口氣,看看周圍的行人把他們倆推來擠去,講不成話,便陪著白蕙朝八仙橋方向漫步走去,邊走邊用很平淡的口氣說:「聽說你會彈鋼琴?」
「學過一點。」
「你不會討慶教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吧,只教鋼琴和法語。」
一個純真而甜美的笑容浮上白蕙的臉:「哦,不,其實我倒更喜歡和孩子在一起。」
西平說:「授課時間也是每天下午放學以後,不會耽誤你的學業。」
白蕙高興地點頭,又問:「這一家是丁先生的熟人嗎?」
「你還沒有說,你願不願去。」
「我當然願去——就是不知是否符合人家的要求。」
「符合,完全符合。」
「那麼,是否請丁先生……推薦一下?」
「不用推薦,我可以作主。因為,這個學生就是我的妹妹。」
見白蕙怔住了,丁西平又追問一句:「那麼,我們一言為定?」
白蕙不說話,低下了頭,不知是否該馬上答應下來。
西平看出白蕙情緒的變化,便說:「你先考慮一下,」一面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白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電話。你若決定應聘,就打個電話。如我不在,找管家就行。我明天就要動身去杭州,我會把這事告訴母親的。」
白蕙機械地接過名片。對這突如其來的事,腦子裡還來不及理清頭緒。
「我還有事,先走了,」西平把她從惘然的的沉思中喚醒,「等你的電話。」說完,丁西平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漸漸黑下來,白蕙仍在街頭蹓躂著。她只覺得心裡亂哄哄的,不想馬上回家。
按理說,今天應該高興。蔣家的解聘,斷絕了她的經濟來源,把白蕙搞得頗為狼狽。她不敢想像,再這樣下去,她和媽媽的生活將怎麼辦。她曾想到退學,那樣工作好找一些。但她既怕媽媽知道後會氣死,自己又實在捨不得離開學院。她也不能再去麻煩安德利亞神父,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渡過目前的難關。然而,路在哪裡呢?正在這時,丁西平出現了。又是這個丁西平,這難道是命中注定的?他究竟是一顆剋星還是一顆救星?
她突然想起繼珍解雇自己的那天。繼珍摟著她的肩,親熱地把她送出門去,一邊歎著氣說:「唉,都怪我身體不爭氣。我真想把你留下來,除了法語外,我還想學學你那迷人的風度、那一套……手腕,」她抿嘴一笑,湊近白蕙耳邊說:「我看男人都為你魂不守舍,又是幫你跑圖書館借書,又是請你去咖啡館喝咖啡……」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與丁西平有關!是他把去「今夜」咖啡館的事告訴了繼珍。他為什麼這樣做?但看樣子,丁西平對繼珍用解雇來報復確實並不知情,一副很意外的樣子。自己沒去參加他的晚會,他顯然有氣;可他又建議自己去當他妹妹的家庭教師。這是他的心血來潮,還是……但無論如何,丁西平邀她去教他妹妹,無疑是在經濟上給了她一條生路。
那麼何不爽快答應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像丁家開晚會那晚,她已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晚裝。那是媽媽還能上街行走時,親自去幫她買的一件淡紫色長裙。裙邊有一圈用深紫、淺紅、銀白、鵝黃等各種顏色繡成的彩色蝴蝶。媽媽說,她穿上了這裙子,整個兒就像一朵新開的紫色蝴蝶蘭,說不出的漂亮。她難道不想去晚會上看看丁西平設計的頭飾,不想去看看自己製作的謎語能不能把人難倒,當然想。她更想穿著這件長裙到晚會上去跳舞,去和一幫年輕人快快活活地談話、笑鬧……但是她怕……怕那些自己也說不出名堂的東西,猶豫了半夭,她最終還是默默地脫下裙子,然後在自己的小床上一直坐到深夜……
如果說那晚沒去了西平家,是顧忌到繼珍的態度,怕再發生上次蔣家晚會後的情況。那麼,現在已經離開蔣家,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想來想去,白蕙覺得主要還是不想與丁西平以及他的家庭多接觸。丁家是上海有數的富豪,即使沒有以往繼珍的屢屢描繪,僅從丁西平的公子哥兒派頭,白蕙就能想像出他的家大致是個什麼樣子。那種氣派、那種規矩,一定都是很窒息人、束縛人的。比起丁家來,蔣家算得了什麼,可是,繼珍的小姐脾氣就夠難伺候的,更何況丁家的小姐?西平這個人固然很熱情,也很豪爽,平時看他待人接物也很彬彬有禮,甚至相當隨和、親切,但敏感的白蕙,卻能夠從一些表面現象,從他的片言隻語甚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看出他內心的孤高、傲慢、冷漠、特別是那時時使人難堪的對於嘲諷譏笑的偏愛。
但要說白蕙是怕丁西平這個人,那她是不會服氣的,決不。她的才華和性格,都使她相當喜歡挑戰。以孤傲對孤傲,以機智對機智,以冷雋的嘲笑對冷雋的嘲笑,白蕙未必會輸了西平一頭。
那麼,別再猶豫,就答應去丁家做家庭教師。哪怕是龍潭虎穴,也不妨闖一闖——想到這兒,白蕙禁不住笑了:有那麼嚴重嗎?那好,現在就去打電話。前面不就是公用電話嗎?但白蕙又遲疑起來。正好電話有人在打,她抱著她的大書包走了過去,還是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