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晨薔
於是又有人開玩笑:「你這些年在國外,何不找一個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頭皺得緊緊的,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說:「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當它和廉價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
就這樣,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無人的名聲傳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膽怯起來,彷彿他是一堵冰冷的石牆。
可是,就在剛才那一掠而過的對視中,這堵冰牆竟開始融化了,坍塌了。別人並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卻已感覺到,他的心不禁戰慄起來。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過頭去。可是他的身子卻不聽指揮,雙眼緊盯著白蕙的側影,一個希臘雕像中才能見到的輪廓優美的鼻子,長而彎曲的睫毛半遮著那對迷人的眼睛,淡紫色薄呢旗袍襯托下的姣好身材,簡直是一幅美麗的畫!丁西平竟不自覺地推開椅子,想向她走去。
繼宗引著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暄,沒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樣子。但丁西平的神態一絲一毫也沒有逃過另一個人的注視。正當他將要跨出一步時,繼珍碰了碰他的手臂,挺大聲地說:「白小姐是我們家請的家庭教師。」
丁西平頓時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聲。
繼珍推了他一下,說:「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繼珍從桌上端起一盤楊梅。楊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插著許多牙籤。她合情脈脈地先讓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從她手裡接過一個。然後,繼珍又端著盤子走向別人。這時,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過招呼,由繼宗引著坐到了一張長沙發上。從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繼珍第二次、第三次給西平拿楊梅。
繼宗又提起了剛才的話頭,說:「西平,你接著講參觀雨果故居的情況吧,我們都想聽聽呢!」
但丁西平好像已沒有興致再像剛才那樣侃侃而談了。他把兩手一攤,說:「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不過爾爾。」說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著。沒有了主講人,其他人也就三三兩兩小聲交談起來,繼宗兄妹則忙著拿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見丁西平朝自己走來,下意識地朝長沙發邊上讓了讓,可丁西平並沒有在沙發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張軟椅上。
「白小姐在蔣家做家庭教師多久了?」西平開口說話。
「四個多月了,蔣小姐想學一點法文。」白蕙據實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絲譏嘲的笑,而且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臉上漾開。
這是怎麼回事,做家庭教師有什麼可笑的?家庭教師就不配參加有你丁少爺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裡知道,這時在西平腦際閃過的是近日來繼珍口中時不時出現的那些半吊子法語單詞。他想,這個繼珍,還是那麼好耍弄小聰明。
「白小姐專攻法國文學藝術,法國小說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語調很平穩,白蕙平素也不是個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剛才那譏嘲的笑,使白蕙變得敏感起來,她覺得丁西平的語調裡似乎有一絲可疑之處。「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這是稱讚,還是嘲弄?這話叫我怎麼回答,承認,還是否認?接下去他將說我什麼?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假客氣,真心虛?正在遲疑之際,繼宗來到他們身邊。丁西平指著他對白蕙說:「剛才繼宗說白小姐很喜歡雨果?」』
「是啊,白小姐讀過雨果許多小說。」繼宗接口道。
「那麼,是否可以請問,白小姐最喜歡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隨口報出一串書名。
白蕙在心裡暗笑,何必呢,丁少爺!怕人家不知道你閣下是堂堂法國留學生嗎?等西平一報完,她便故意漫不經心地說;「幾乎每一部我都喜歡,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讀的了。」
「白小姐現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東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覺察到什麼,便進一步問,「能不能告訴我呢?」
白蕙沒有回答,接過繼宗遞來的一杯檸檬汁抿了一口。
繼宗見她面孔微紅,和西平談得頗為投機,朝他倆笑笑,意思是不打擾他們了,就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
西平凝視著白蕙,正想再開口說話,繼珍走了過來。她把一盤插著牙籤的雪白梨片遞到西平面前,朗聲地說:「你們在談什麼有趣的事,也讓我聽聽。」
西平轉過臉來,笑著對繼珍說:「你哥哥不是說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嗎,我在問白小姐她喜歡雨果哪部作品。」
「你們在談這個呀!」繼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說:「雨果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來這兒還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繼珍講話,一向隨便,這句話繼珍聽了還頗受用。可是,那戲謔的語氣卻激怒了一旁坐著的白蕙。誰知西平的話並未到此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白蕙真生氣了。幹嗎盡拿人家打趣,這位公子哥兒闊少爺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來走開,給他一個臉色。然而,白蕙實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進談話,哪怕是引得她申辯反駁,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當他看到白蕙微變的臉色,一絲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馬上改口賠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氣。
唯有繼珍是天真爛漫的,她並沒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態,還是興致盎然地注視著西平說:「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說《巴黎聖母院》時,她用了法語,總算沒弄錯,讓西平聽懂了。
西平朝繼珍翹翹拇指,眼睛卻掃著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讀原版的《巴黎聖母院》了。」
繼珍沒聽出西平話裡的嘲諷語氣,故作高深地說:「我覺得這比他的那本《鐘樓怪人》寫得好。」
西平兩眼向上一翻:「天哪!當然……《鐘樓怪人》當然不如《巴黎聖母院》。」說完,他禁不住「哈哈」地笑出了聲。
繼珍更得意了:「喬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寫得也不錯。一個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畫得如此細膩,真讓人佩服。」
白蕙的臉簡直紅得發燙了,氣惱外又加上為繼珍害羞。原來她死乞白賴地要那張書名單子,就是為了這樣來派用場!這才好,陰陽倒錯、張冠李戴,簡直驢唇不對馬嘴。還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還要說名師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插進去講什麼,一邊是高傲而喜歡嘲笑人的闊少,一邊是同樣高傲卻又無知而心胸狹窄的小姐,隨他們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來給繼珍解圍,但繼宗正好去了廚房,另外那幾個客人有的在小聲交談,有的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也不知他們是否聽清了繼珍的胡說八道。
這時,白蕙聽到西平說話了,還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嗎,這位喬治·桑『先生』還與著名的鋼琴家肖邦『小姐』有過一段風流韻事呢!」
繼珍很有會心地說:「哦,肖邦,我知道,是個彈鋼琴的。原來是個女人!那麼,她和喬治先生的羅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給我講講。」』
客廳那頭的談話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顯然尚未盡興,故意朝白蕙那頭一揚下巴:「讓你的家庭教師給你講吧。她那麼博學,不會不知道肖邦『小姐』的故事。」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白蕙此時的情緒已經超過了惱怒。她想,好啊,你這位大少爺取笑一個繼珍不夠,又對著我來了。以為我沉默,就是可欺嗎?那你就錯了!我可不是繼珍,不想買你的帳。於是,趁著大家的視線都轉過來集中到他們三人時,她笑問大家:「今天是愚人節嗎?」
一個名叫柳士傑的男客接茬反問白蕙:「白小姐,此話怎講?」
白蕙指指西平和繼珍:「要不,他們二位怎麼一搭一擋,故意顛倒男女,瞎三話四,愚弄我們?」
西平哈哈笑了,說:「我道歉,並正式為喬治·桑、肖邦兩位恢復性別!」
大家也跟著笑起來。
繼珍起初不明白,後來也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禁鬧了個紅臉。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訕訕地站著,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義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這時,繼宗走進客廳,手中捧著一大盆新鮮批把。繼珍看到哥哥,半是惱怒半是撒嬌地說:「哥哥,你到哪兒去了!快幫忙把桌子搬開,我們要跳舞了。」
蔣家客廳不算太小,但周圍一圈沙發,中間如有個三、四對舞伴一轉,還是略顯侷促一些。繼宗用留聲機放起舞曲,繼珍拉著西平先跳了起來。她是個舞迷,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才纔的不快拋開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兩人配合又默契,特別是她那件新買的寶藍色洋裝配上西平的白西服,顯得非常協調。看他們兩人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