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岳盈
兩個弟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要趕回來,在這麼危急的關頭,盼男沒有其他選擇,只好同意開刀。醫生立刻著手安排。
手術後的結果不樂觀,病人的癌細胞有擴散跡象,當醫生宣佈病人可能活不過三個月,江母立即昏厥。
該怎麼辦才好?盼男自己也是搖搖欲墜,卻要故作堅強地安慰家人。她向公司申請留職停薪,決定陪伴父親走完最後一段生命。她還試了各種偏方,包括飲用有機食物。江天成在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的情況下,體認到最盡心照顧他的人竟是他辜負最深的妻女,向來疼愛、看重的兒子,反而對他的病況冷淡,心情忽熱忽冷、忽起忽落,身體就更差了,抵不過寒冬天候,病勢轉危。
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他握著盼男和妻子的手,眼裡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都化為眼角的一滴淚,與世長辭。
盼男受不了這個打擊,崩潰地奔離病房。德女在走廊追上她,將她摟在懷裡安慰。
「德女,為什麼又是這樣?老天爺要我承受幾次喪父之痛?」
「盼男,你別這樣。生老病死是自然的循環,每個人早晚都要面對這關。而且我看得出來,令尊臨終之時是幸福的,因為有他最愛的人陪伴身邊……」
「怎麼可能?」盼男泣不成聲地苦澀道。「他最疼愛的是弟弟們,那兩個傢伙明知道爸爸情況危急,也不會趕回來守著。爸爸心裡一定很難過……」
「不,盼男。你和伯母在他病危時,仍盡心盡力侍奉,令尊不是鐵石人兒,當然感受到這點。難道你沒感覺到令尊眼裡有無數的謝謝想對你們說嗎?」
「德女,你不瞭解。我從小就惹爸爸厭煩。不管我做得再怎麼好,他就是討厭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是恨我的……」
「盼男,哪有父親恨女兒的?剛才令尊眼裡有任何恨意嗎?」
「我……」盼男迷惘了。父親臨終的眼神,除了萬分的心疼、不捨外,的確沒有她所想的恨意。是她搞錯了嗎?爸爸根本不恨她?
「可是爸爸他……德女,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不管爸爸是恨我,還是不恨我,都沒關係了。其實,只要他仍繼續活著,我就算被他怨恨也無所謂。可是爸爸卻……」
德女心疼地抱緊她,正想進一步安慰,從病房追出來的江母聽見他們的談話,激動地道:「盼男,你不要這麼說!」
「媽……」
「盼男!」江母上前擁住女兒。幾日來的疲憊令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許多。「你爸爸並沒有恨你的意思,他只是……總之先看看你爸爸留給你的信吧。這是他兩天前硬撐著寫的,要我在他死後交給你。」
盼男依言拆開信封,上面有著父親龍飛鳳舞的字跡,只是筆勁略顯薄弱。
盼男愛女親晤:千言萬語,爸爸卻只能跟你說對不起。請代我照顧你媽媽,這輩子我虧欠最多的就是你們母女,卻仍只有對不起可說。來世,讓爸爸補償你們吧。父絕筆。
「爸爸是什麼意思?」盼男柳眉緊蹙,她要的並不是父親的歉意,她只希望他好好活著。
「盼男,你聽我說。你爸爸不是恨你,而是……」江母臉色蒼白地哆嗦著嘴唇,眼光越過女兒凝視向遠方,充滿痛苦。「對不起,是媽媽的錯。」
「媽,您別這麼說。」
「這是真的。」扛母羞愧地低下頭。「當初若不是我懷了你,你爸爸不會被你祖父逼著要對我負責,而和心愛的女友分手。如果你是男孩還好,偏偏是個女孩,讓在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長大的你爸爸,更加無法平衡,才會把怨恨發洩在你身上。他也知道這樣不對,但每次想到他錯失的幸福,他就沒辦法對你好……」
「媽……」盼男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心裡為母親的遭遇心疼起來。「這不是您的錯。爸爸不愛您,就不該碰您,他只是負了他該負的責任。」
「這事不能全怪你爸爸。他是酒後亂性,我則一直很清醒。我可以推開他拒絕,但我太傻了,以為這麼做你爸爸就會愛我……」
「媽……」
「別提了,都過去了。媽媽只希望你不要再怪你爸爸……」
「我沒有怪爸爸。」盼男黯然道。
「那就好……」江母釋然地鬆口氣。
喪禮過後,盼男回到台北。德女體諒她遭逢父喪,心情不佳,撥出更多時間陪伴她。
一次去賞流星雨,當一道堆煤剎那畫過兩人眼前,德女從盼男身後擁住她,嘴唇貼在她耳際道:「知道我許什麼願嗎?」
「什麼願?」
「希望能在千禧年跟你結婚。」
「德女……」她激動又迷們地回視他。
「噓……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他捧住她這些日子來消瘦不少的尖細臉頰,看進她眼裡。
「但還是忍不住想跟你說。那天晚上我跟你求了婚,你也差點答應我……」
「對不起…」
「那不是你的錯。」德女溫柔地笑著。「我知道你是愛我的,雖然你一直都沒說。」
「德女……」盼男感激地奉上香唇,德女自然是樂意配合,過了一會兒,他氣喘吁吁地抵住她的額,眼裡充滿眷寵。「我是想,那時候你已服完父表,籌備婚禮不違禮俗。我還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安排你和我的家人見面。我希望你我的婚姻,能得到雙方家人的祝福。」
「德女……你父母會喜歡我嗎?」盼男不自覺地擔心起來。
「傻瓜,我喜歡的人,家父家母沒理由不喜歡。要對自己有信心。」他調侃著。
「可是你我的家世差了一截……」
「我家人不是那種勢利的人。張家不是暴發富,是經過三代的累積,才有今日的財富。我的祖先也會窮苦過。再說,憑你的聰明才智,只要有心,任何難題都能化解。盼男,我不指望你為我披荊斬棘,屠龍殺虎,只要你肯全心信任我,和我共同面對每項難題就夠了。」
「德女……」盼男慚愧地看進他眼裡,眼中多了抹新生的堅強。「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份感情一直是你付出的多,我被動的接受。但請相信,我愛你的心不遜於你愛我。不管是前世的安平,還是今生的盼男,都不會再逃避跟隨愛情而來的考驗。就算你父母反對我們,我也會盡其所能的說服他們,讓他們相信我是最適合你的新娘。」
「盼男……」德女開心地擁吻她,心情如天際更加燦耀的星光般。兩世的苦戀,終於有了結果。只盼從今而後,姻緣路上儘是雨後初露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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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葛層層環繞的歐武教堂,魚貫走出參加婚禮的賓客,眾人簇擁著郎才女貌的新人,在他們頭上撒滿彩紙香花。
驀地,洋溢著幸福笑容的嬌美新娘,朝等著接棒花的女性賓客群丟出手中的新娘捧花,一陣喧嘩後,棒花越過那群女賓,丟在一名大腹便便的少婦手中,緊跟著傳來她身邊男子咬牙切齒地咒罵。
「說,你到底想嫁幾次?」
「不甘我的事!」少婦尖叫一聲,將手裡的燙手山等隨便一扔,邊朝準備肇事逃逸的新娘喊道:「江盼男,你是什麼意思?快跟我老公解釋!」
盼男拉著她的新郎張德女飛快閃進禮車,伏在剛出爐的新婚夫婿懷裡大笑。
德女無可奈何地朝窗外緩緩倒退的憤怒女子丟下歉意地一瞥,低聲喚怪妻子的頑皮。
「你明曉得志燁是大醋桶,還這樣作弄春天。」
「哎呀,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只要回想起剛才志燁氣青的臉色,盼男忍不住又笑了出聲。
好幸福喚。她心滿意足地挽緊德女,到車後的親友用力揮著手,希望將自己的幸運和快樂也分享給他們。
春天仍在安撫氣鼓鼓的志燁,穎嘉則倚在抱著兒子的丈大懷裡微笑地朝他們招手,盼男眼眶灼熱起來,唇上的笑容卻是甜蜜的。
結婚真好,不是嗎?
她和德女相視一笑,眼光投向藍天深處。在人類肉眼所不能極目之處,必有仁慈的神明安排一切。當他們這麼想時,彷彿看到一對俊美的天人站在遠方凝視他們,默默傳遞著他們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