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溫小柔
方文遠凝望著他,慢慢說:「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江群微笑:「閒聊罷了……主要還是談些案場配合的事。」
「就這樣?」
江群笑了笑,沒有答話。
「聽說妍莉最近和你走的很近。」方文遠用著若無其事的聲音,緩緩問著。
「楊小姐很關心目前在南科推出的案子,」江群微微一笑。「這陣子時常到公司一同討論案場預售的後續發展。」
方文遠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隔了一會,方文遠開了口,聲音平淡中隱隱帶著一絲傷感。「阿群,我領養你至今一晃眼也有十年了……」頓了一頓,緩緩說:「但是你從沒有開口叫我一聲爸爸。」他望著江群:「人前,你總是稱呼我為董事長,人後,你頂多也是叫我一聲義父。」
江群默然。
方文遠輕輕歎了一口氣,微微落寞的說:「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怨我……」
江群打斷他的話,淡淡說:「您將我從孤兒院中領養出來,讓我免受欺凌風霜之苦,又讓我受到如此優良教育,更將一間跨國際規模的企業交與我管理,如此恩情,我江群感激都來不及,又何來怨懟之意?」
方文遠望著他,似在思量他話中有幾分出自真心。
江群迎著他的雙眸,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良久,方文遠不疾不徐的開了口:「阿群,雖然你是我的義子,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並不瞭解你。」
江群沒有答話。在他還未弄清楚方文遠真正的意思之前,他不願貿然開口。
「自從領養你之後,我將你一個人留在美國,一直過了將近兩年,才和你見第一次面。」方文遠話聲中帶著幾分蒼茫。「我不得不承認,像你一樣際遇的孩童,我同時間也領養了數個……」他輕歎一口氣:「我一直在留心觀察,看著你們學習成長的報告,以便得知你們之中是誰較適合接下我給予的任務。」
江群唇邊泛起微微冷笑。這件事他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也因此,他比任何人更加倍努力的學習一切新的事物,在美國那段期間,他強迫自己不斷的吸收,甚至放棄了大半睡眠時間,在夜深人靜時,啃著一本又一本繁複艱深的專業書籍。他知道這是他一生中唯一可以順著向上攀爬成上流人士的梯子,如果放棄了這個機會,他很可能又被打回原形。他不但和自己競爭著,更和許多不知在何處也一樣過著相同生活的人競爭著。
他知道方文遠在遠處默默的觀察著他們,也因此,他強迫自己用心的學習,將自己塑造成方文遠想要的人才。
「過了兩年的觀察,你從所有孩童中脫穎而出。你吸收的速度和冷靜的態度,使我知道你就是我想要的人。」方文遠望著他:「你是我所見過最冷靜自持的人,超乎同齡孩童,甚至在社會上打滾多年的我也幾乎無法摸清你真正想法。」
江群沉默不語。此時,他在心中暗暗思量著。
昨天他是刻意到楊家,也故意不避人耳目,為的就是要給方文遠一個小小的刺激。他知道方文遠一直提防著楊敬業對他蠢蠢欲動,他要的就是讓方文遠醒悟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他從沒打算要另起爐灶,畢竟方氏企業的規模不是一般小鼻子小眼睛的公司所比得上的。即使要花心思計較,也是要用在方氏企業上。
可是他現在不禁有點懷疑昨天那帖藥是否下的太猛了。
「阿群,你或許在怨我雖然收你為義子,便卻從沒讓你在我身上感受到一絲親情……」方文遠蒼老的臉上略有一絲疲憊。「我對你總是苛刻的要求著,利用你的才能為方氏企業打天下,這幾年來,從不曾給你一絲喘息的空間。」他輕輕歎著:「同樣是我的『兒子』,因為志揚是親生的,所以我從未約束過他,任他悠遊自在的成長,甚至給予過度的保護。」
方文遠的聲音略略感傷和遺憾,接著又道:「志揚在我的保護下,成為一朵溫室的花,禁不起風吹雨打,成天只知道貪玩,我方氏偌大的產業也無法托付給他,因此只能藉助你的才能,為志揚守住這片家業。」
他停了一停,深深的望著江群。「阿群,你一定在責怪我,明明知道志揚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卻仍然將所有的方氏登記在他名下。而你為了方氏勞心勞力,我卻只讓你持有一些蠅頭小股,讓你所付出的與得到的不成正比。」他低低說:「我利用扶養你的恩情牢牢綁住你,阻止你向外發展……」
江群打斷他的話:「我為方氏企業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做得再多也抵不上您扶養我的恩情於萬一。」
「恩情?」方文遠苦笑:「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即使沒有我來領養,也不至於餓死街頭吧。」
江群欲待答話,卻忍住沒開口。確實,他曾經在心裡深深的恨著方文遠,因為他用著一個「義子」的名號,狠狠的綁住他,讓他掙不悅、飛不了。
方文遠對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他的親生兒子方志揚。
這個方氏企業是個枷索、是個牢籠。但江群很早以前就對自己發誓,你要讓這個枷索、牢籠成為一個可以讓他主宰的舞台。
而方文遠確實一直在提防著他,當他讓江群正式加入方氏企業的時候,他便一直帶著一種又期待又矛盾的心情。
愈是聰明愈是有能力的人,也就愈是教人喜愛和害怕。
方文遠欣賞江群處事的遠見和魄力,每每有任何決議時,他一定要江群評估和給予意見。慢慢的,他愈來愈依賴江群,明知江群是個不甘被永遠壓制在人後的人才,卻還是克制不了這種飲鴆止渴的行為。他害怕有一天江群會反噬。
方文遠時常在這種矛盾的心情裡掙扎。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壓制住江群,也每樣公事上的重大決議都不假手他人。一直到有一回,一樁零件的出口出了大差錯,當時幾乎危及整個企業的正常運作。在他惶惶不知所措的時候,尚在美國猶是個商場上初出茅廬的江群出手挽救了整個方氏的命運,而方氏企業也因為江群加入那一役,從此在國際舞台大放異彩。
自那次之後,方文遠在公事上每有任何新的政策都必先詢問過江群的意見,事後也證明江群確實是個有遠見的人,方氏企業也從此更平步青雲。
方文遠輕歎著:「我是老了,近年來我發現我愈來愈看不準商場上的下一步該怎麼走,面對著一如戰場的商場,我開始會對敵人心軟,開始拿不定主意。我不得不承認,方氏企業愈來愈不能沒有你。」
要叫一個曾在商場叱吒風雲的老人承認自己已老邁,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商場上,他已沒有更多的精力和對手爭奪廝殺。他發現當他提起槍口面對敵人時,他的手會抖、心會軟。然而,他卻無法在這個時候卸下擔子交與別人,因為他的兒子是如此的不成材。
面對江群這個讓他又愛又怕的人,他擔心有一天當他無法親自坐鎮方氏企業時,江群若不是離開,那麼就是讓方志揚離開。兩者都不是他所願見的。
「阿群,我是衷心的感謝你為方氏企業所做的一切,」他頓了頓,輕喟著:「然而一個當父親的,卻怎麼也掙脫不了這個父子情結。我知道讓你受委屈了。你付出所有的心血,卻無法擁有該得的報酬,而志揚成天風花雪月,卻輕易的得到你我為他打下的一片江山。」他凝望著江群:「只因為志揚是我親生的,而你只是我的義子,就這個原因,讓你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我相信你心中一定無法原諒我。」
江群避開他的目光,沒有多作解釋。
到這個時候,他不願再裝作平心靜氣、若無其事。雖說方文遠在收養他的日子裡,並沒有給予他太多的親情,然而,自從他盡心盡力的接受他的安排,並努力吸收許多超乎他年紀該懂得的知識後,方文遠每回到美國探望他時,總不吝於給他鼓勵。在他充滿創傷且倔強的心靈裡,能得到方文遠一句輕描淡寫的關懷,是他最大的期望。
雖然他總是固執的要自己相信,方文遠對他的好是懷有目的的。然而,他懵懂的心裡卻不自覺的眷戀這種些微的親情。
畢竟他是他的「父親」,在一個父親面前,他堅固的心防一角在悄悄瓦解。
「阿群,相信我,我不會虧待你……或許我做不到讓你和志揚擁有相同的待遇,但是,我一定會讓你覺得你也是我的一個兒子。」方文遠望著他,懇切的說。
江群低頭沉默不語,俊朗的臉上又帶著小時候常有的那種倔強神色。然而這個時候的他,卻像一個在和父親嘔氣的小男孩。